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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缠满布条的十指,束海不由叹了口气:可惜了这双曾经弄弦的巧手,如今算是已经全荒废了。短时间内恐怕都不可能再驾驭杯雪、弹奏出往日如天籁般的琴音了。
惋惜之余,听着远处深山男女对唱的歌声,束海唇边浮现一抹笑意。那声音真是美啊,像是山中的鸟儿,虽然看不见人却也可以想象得出,那会是怎样一群花样年纪的少年少女啊!
她们定是穿着盛装,衣服上绣满了自己设计出的各式精巧花纹,头上戴着亮光闪闪的银饰,望着河对面心仪的男子,用曼妙的歌声倾诉心意。那音调虽然朴素,并无太多技巧的修饰,却青涩而美好,令人听得心神荡漾。
这些可爱的南疆女子,不像中原女子那般矜持内敛,总是热情爽朗地表达内心,像是山谷中肆意盛开的花儿。
“主人。”
杯雪此时却没有心思听那山歌,忧心忡忡地唤了一声,小声嘟哝道:“……这都一个时辰还多了。”
唉,这琴一旦化了灵,怎么就变得招人烦了呢。
“好了,知道了。”束海没好气地接了一句:“多跪一会儿死不了人。”
但是嘴上虽然这样说,他到底还是推开门,倒背着双手、踱着步子朝山门走去。杯雪见状心中一喜,赶忙跟了上去。
祝始星宫山门前。
眼看着阳光遍野,山谷中的雾气都散了大半,然而头顶上那巴掌大的一块小黑云就是不肯走,还偏偏任性地下着小雨。虽是不大,却也足以让人淋湿了头发和衣裙。
雪河此时惨兮兮的模样活像只落汤鸡,也不像刚来时那么颐指气使,而是蔫蔫地跪坐在山门前,面脸委屈,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
赑屃就坐在她身边不远处,向上一点也没淋湿。两人相距不过几步远,就尤其显得这块下雨的乌云正是给她预备的一般,满满的恶意。
一抹端若白莲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从星宫里出来渐渐走到两人面前,赑屃立刻从起上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束海行礼:
“晚辈参见祝始仙尊。”
束海“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望着雪河。
“说话呀。”
赑屃小声催促道。
雪河咬着嘴唇,满脸都是湿漉漉的,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银丝一缕缕粘在额头、面颊上也顾不得管,状况看起来十分凄惨:
“师父,我知道错了。”
“雨声太大,没听到。”
臭老怪!你分明就是故意的!你把雨停了自然就没声音了!
雪河气得咬牙,刚想回嘴,却见赑屃又瞪了她一眼,只得改口大声说道:“师父我错了!”
束海眉峰挑了挑,打了个响指,头顶上那一小朵作怪的乌云这才算收工散去:“罢了,既然学会道歉了,我若还让你跪着,倒显得我小家子气。以后还敢动不动就打人么?”
“不敢了。”
“下次再犯,可就没这么容易过关了。”
“没有下次了师父,再不敢了。”
束海这才算是满意,说了声“起来吧”,又转过头对赑屃道:“道歉我接受了。这事就算过了,你回去交差吧。”
赑屃再次施礼谢过,伸手想去扶她,雪河却一甩手躲开,毫不领情。
束海的气是消了,可雪河心里憋屈。以那鬼丫头的性子,这口恶气若不发出来,这事儿还是不能算完。
赑屃心知她气不顺,苦笑一声劝道:“你师父都说原谅你了,还不起来?”
“不要你管,你走你的。”
赑屃无声地叹了口气,心知这师徒俩都不好招惹,越劝越来劲,干脆还是别管了。他向束海道了别,束海知道他身上有使命,也不虚留他,赑屃便直奔宁王府继续办他的差去了。
“杯雪,去烧热水,给这死丫头褪了毛准备下锅。”
杯雪心知他是故意放狠话,答应一声便去烧水了。
“还不起来?又憋什么坏呢?”
束海狠狠治了她一回,心情十分畅快地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贼心眼儿!想收拾你,分分钟的事儿!”
雪河却一脸无辜地直接坐在地上,向他伸手道:“腿麻了,要师父父抱抱才能站起来!”
束海笑着摇头,满是宠溺地来到她面前,蹲下身:“徒弟长大了,抱是抱不动了,背着吧。”
“行。”
雪河毫不客气地爬到他不算厚实的背上,束海站起身,稳稳地背着她向前走去。
只是雪河才没那么老实,心里一直盘算着要怎么出了这口恶气才是。他身上只穿了件轻薄的白衣,满头柔顺的乌丝半散在肩背上,领口微敞,衬得白瓷般的颈子格外显眼,散发着极特别的淡草木香,像是一团软糯的糍粑在勾引她大口咬下去。
“我劝你还是莫要打错了主意。”
束海没回头,语气平和道:“要不然,我可保不齐会把你扔到山沟的蛊池里,趁机试试你这副皮子的成色如何。”
雪河见被识破,吐吐舌头,乖乖趴到他肩头,不甘心地嘴硬道:“人人都夸我这新皮子生得美,你怎么就不像以前一样问我要呢?”
束海有个怪癖,就是收集人皮。他若是遇到样貌好看的男女,总是会忍不住贱兮兮地跟上去问人家:你若死了,把这副皮囊给我可好?
而他炼蛊已久,无毒无害的皮囊就只有那个矮子小老头,于是每次说这句话时的模样总是让人觉得阴险又猥琐,立刻就吓跑了。
“不了。你这金身比我命还长,我怕等不到那天。”
语气居然酸酸的。
雪河搂着他的脖子笑道:“是嘛,那你死的时候把你的皮子送我可好?”
“呸,你想得美。”
束海啐道:“给你?让你披着我的皮子到处毁我名声么?”
“你的名声?你都‘巫山老怪’啦,人人见你都跟见着瘟神一样,我随便做点什么都是在帮你洗白好吗?”
“不希罕。”
“哎,身为巫蛊师的祖师之一,竟然混得这么惨,你师父要活着肯定羞都羞死啦。”
“我跟师父的情份早已尽了,因此我没有师父。”
雪河眨眨眼,觉得他的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反而有一丝凄凉,不禁追问道:“这么说话不对吧?师父就是师父,有便是有,怎么能说没有?
你看,就算平时我骂你‘臭老怪’‘贼老妖’,你也不曾教过我什么正经本事,可我也从来没有不承认你是我师父啊!我娘也时常教我:既然认了师父便是一辈子的事,无论怎样都不得反悔也不能抵赖的……”
“那不一样。”
束海突然冷冷地打断她,停下脚步,面色沉重道:“他杀了我的妻子,我不找他寻仇便已是看在师徒的情份上。我自认对他已是仁至义尽,无论生死都不愿再相见,亦不愿再有任何瓜葛。”
雪河闻言一惊,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束海静静站在原地,目光望向未知的远处。
雪河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鼓:虽然师徒二人关系很亲密,平时无话不谈,但是关于藏花的故事,始终是个禁忌。哪怕已经过去了几千年、几万年,那也仍是他心中无法释怀的往事。
见他一直不说话,雪河暗暗觉得不好,慢慢从他背上滑了下,不经意间却看到他缠着纱布的手指,心里不由一惊,问道:
“师父,你的手怎么啦?”
束海这才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多少年不弄弦,生疏了。”
见他神色有所缓和,雪河又问道:“原来师父也会弹琴。”
束海没说话,眼神黯然地望向别处,似乎始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雪河倒极少见他这样,有心想劝慰几句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时,只见雪杯迎面走来:“水烧好了。”
“那,我先洗澡去咯?”
束海点点头,转身便朝禅房的方向去了。
雪河整个人都泡在冒着氤氲热气的澡盆里,脑子里却一直在各种猜测着束海藏花的故事。实在是太好奇了,但当事人不想说,又没办法直接问个清楚。
“姑娘的衣服放在这里了。”
纱帐之外,杯雪轻轻说了一声。
雪河突然灵机一动,从水里钻出来:“仙女姐姐你先别走,咱们说会儿话呗。”
纱帐上的人影一怔,不知她是何意。
“我是雪河呀,我们见过的,你忘记啦?”
“……原来是你。”
“好姐姐,你可曾见过藏花吗?”
杯雪迟疑了一下,方才说道:“主人抚琴之时寄托了绵绵情意,才使得原本是个死物的瑶琴有了灵;而琴弦原也只是死物,却因蛊虫的灵性而使我有了魂。虽然两人互诉衷肠时我有所感知,然而心意相通却不能视、不能听、不能言,终是无缘相见。”
雪河听了不免失望,却又不死心地追问道:“那,你知道藏花是怎么死的吗?”
摇头。
“当我初有五感之时,便是在她的墓穴之中。”
杯雪说道:“那时她的身体已无半点生机,残存的魂魄久久不散,恰落于琴上,才使我第一次见到了他们的模样。当时的主人伤心欲绝,原是建了墓室与她共死,只是后来改变了心意,才将她的尸身带走、封了墓穴。
那衣冠塚里,是满满的悲伤与思念。借着那一缕残魂,又经过了漫长的时光,我与姐姐才得以化出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