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说了,别说了。”
苏蓉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再难禁止。
“回乡祝寿前,他把钥匙交给我,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笑着说‘你也不小了,该为我分担分担了。’成亲这么多年,他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什么都安排的好好的,什么都不让我做。我觉得很诧异,外面说茂华在郓州很得势,青州王家、营田李家、牙军的方家都被他办了,抓了很多人,杀的血流成河。他自和你成亲几曾跨过咱家的门,这回无事献殷勤,我就觉得没什么好事……我问他,他不说,还骂我疑神疑鬼。”
苏蓉擦了把眼泪,絮絮叨叨道:“他以长史兼摄曹州政务一年多,不升不降不走,我怎么能不担心?我托人去郓州打听,他们说早年间他跟节帅是兄弟,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就闹翻了,他又是汪家的人,汪、王、李、方四大家族,那三家都中了招,汪家怎么能幸免?茂华此刻来,能有什么好事?我劝他不要去成武,他不听,反而安慰我说他是曹州首长,军府判官来,怎么能不出面,这不合规矩。他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怎么敢劝,那几天我跟他寸步不离,心惊胆战地过日子。”
“平安回到曹州,我们都以为躲过了一劫。前日他突然把巡盐队调了回来,我就预感到要出事,果然黄昏时茂华就来了。我劝他离开曹州,远走高飞,去长安找阿兄,我们的积蓄足够我们过下半辈子,便是吃糠咽菜我也愿意,他吼我,说我是妇人之见,他调巡盐队回城是为了保卫茂华的安全,茂华得罪人太多,多少人嫉恨他。我想这也能说的过去,我问州院里的人,他们说茂华是去南华县问案,只是途径曹州。我……我竟然就相信了……”
苏卿已无语安慰姐姐,官场上的真真假假,让她来判断实在是太难了。她抹了抹眼泪,劝苏蓉道:“我问过茂华了,他跟此事无关,姐夫他……真的是一场意外。”
苏卿后面的话不敢再说出口,她发现苏蓉的目光像把锥子一样刺了过来,姐姐苏蓉的脾气一向很好,温柔到近乎懦弱,从小长到大,任她怎么刁蛮任性,欺负她,她从来都是憨憨一笑了之,从不跟她计较。
“你滚,你滚!”
暴怒起来的苏蓉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苏卿吓呆了,站在那不知所措。苏卿的乳娘孟氏此刻就在庭院中,装着看花,耳朵却竖起来倾听姐妹俩的对话,见势不妙,急忙冲了进来,拉着苏卿就走。苏卿着实被姐姐的狰狞面容吓坏了,呆立在那一动不动,任由她扯着胳膊拽着走。
回到苏家设在曹州的商栈,苏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孟氏不让她关门,以便监视她,防止她做什么傻事,苏卿淡淡一笑,对乳娘说:“放心吧,我没那么傻。”苏卿一个人想了很多很多,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李茂在娶她之前只见过两面,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谈不上有任何感情。
婚后夫妻之间关系日渐亲密,但李茂对苏家一直不冷不淡,苏卿不敢有丝毫抱怨,毕竟是苏家有愧于他在先,要他爱自己的同时连苏家一起爱,实在是强人所难。这次他主动提出给苏振贺寿,让她感到无比诧异,她跟孟氏分析了很久,得出的结论是李茂的官做大了,想回来显摆一下,在她娘家面前扬眉吐气一番。这倒也无妨,他扬眉吐气,苏家也有脸面,自己更是跟着沾光,乃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她赴曹州请姐夫姐姐时,苏蓉曾问她李茂回乡是否还有其他什么事,她那时完全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根本没听出姐姐的弦外之音,便自作聪明地回答说:“没有,死鬼做了官,回来显摆一下呗,那能有什么问题?”
现在想想当时自己真是傻的可爱,李茂在郓州连办重案,得罪了多少人,此刻出城回乡就已经是桩稀奇事,堂堂的军府判官兼诸幕府纠察官事毕之后没有回郓州,却被一个小县尉的案子绊在曹州,这本身就很不合常理,而他一出现在曹州,自己的姐夫汪洵就饮酒猝死,汪洵为人板正,生活很自律,独自一个人怎会喝醉酒?
醉酒后耍剑,耍的浑身燥热往头顶浇凉水,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汪洵是世家子弟,岂会连这点养身之道都不懂?
苏卿在汪家附近找了个酒肆,出钱让小二去请汪洵的管家汪涌出来一见。汪洵常年执掌曹州司法界,一手掌握着十数万小民百姓的生死荣辱,求他办事的人自是络绎不绝,汪洵行事低调,轻易不肯见人,这受四方供奉的美差就落到了管家汪涌的头上。
汪涌是汪洵的伴读书童,从小一起长大,这些年他借着汪洵的势力活的很是滋润。汪洵死后,他被青墨警告不要乱说话,否则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汪涌混迹官场多年,岂不知官场的黑恶,哪里又敢胡言乱语。此刻闻听有人求他,心里苦笑,暗道必是哪个偏远地方来的,还不知道今日的曹州已非昨日,自己的行情不比从前了。
有心不见,又想自己不久就要回寿张老家耕田种地,从此淡出江湖,这送上门来的钱,不捞白不捞,遂偷偷换下丧服溜了出来,腰杆依旧挺的笔直,依旧大摇大摆,依旧眼高于顶,目空一切,只是脚下却不及往日踏实,略略的有些发飘,竟是越走心越虚。
见到往日懒得正眼瞧一眼的店小二,汪涌竟如做贼的见了光,紧张的心里扑扑直跳。小二依旧春风满面,躬身哈腰引入后院,一切如常。汪涌立在正屋阶前,抬头望了眼白花花的太阳,阳光依旧温暖,怎奈就有了些秋凉的感觉,环境没变,是心境变了。
正屋房门紧闭,他蹙起了眉头,略有些不快,来者何人,这么不懂事?若搁往日他扭头就走,今日却不同往日,他咳嗽了一声,整整衣裳,挤出一点笑容,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一刻钟后,苏卿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汪涌才扶着门蹭出来,满脸青肿,满头大汗,脚步虚晃,人像被掏空了一样,阳光依旧温暖,怎奈他的心里却结了冰。在苏卿的威逼利诱下,他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苏卿哄他说为他保密,但看这架势是要出人命啊,管家连叫苦的心情都没了,哭丧着脸赶紧跑了。
“你在说谎,你在骗我,是你逼死了他。”
李茂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坐在公案对面的青墨和站在他身后的摩岢神通惊跳起来,见苏卿眼圈微红,怒气冲天,二人丢下李茂默默地撤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李茂微笑着,波澜不惊。他捉住苏卿的胳膊,想安抚她,却被她粗暴地甩开。李茂的敷衍让苏卿更加认定汪洵的死跟他有关。
“走狗,走狗!”苏卿像一匹发狂的花豹,“你做谁家走狗我管不着,但你咬了我的家人,我不能原谅,我永远不原谅,我恨你!”苏卿哭着跑了出去,退到廊下的青墨在门外听的真切,苏卿拉开门时他满脸堆笑,想解释点什么,却被苏卿粗暴地推倒在地。
摩岢神通以目光请示李茂是否追回苏卿,李茂无奈地摇了摇头,以苏卿的个性这个时候追她回来只会火上浇油。
汪洵的暴死,郑和业被查让梁成栋噤若寒蝉,犹豫再三后,他主动登门向李茂表达了愿意回郓州的意思。李茂安抚道:“汪长史的死我也很痛心,但那只是一个意外,郑和业的确是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但你放心,兄弟我会逐件查实,绝不让我兄蒙冤受屈。这些年你在曹州算得上是劳苦功高,节帅对你还是很满意的,以你的资历还有机会往上走一走。若此刻回郓州,只怕未必有合适的位置。行走官场恰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真的想好了么?”
李茂能为梁成栋设身处地着想,让梁成栋十分感激,他起身谢过,叹道:“当初我奉节帅差遣来曹州协助汪长史查办米如龙,此后一直滞留在此,这两年勤勤恳恳,也算微有苦劳。而今,汪长史殉职,郓州必然会派一位刺史过来,我的使命也完成了,我的妻子都在郓州,俗话说孤阳难持久,我这个年纪可不想就这么废了。”
李茂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劝,哈哈一笑,道:“这是大事,我兄果然心意已决,兄弟愿助一臂之力。”
在新刺史到任前,李茂以郑和业案为突破口,把曹州一城四县翻了个底朝天。曹州地处淄青西南,地接宣武、汴宋、郑滑三道,孤悬在外,向来不被重视,官场自我生长,近亲繁殖,自成一体,虽历经打压,依旧保持着较为完整的体系。
现在这个体系随着汪洵的猝死和梁成栋的去职而变得千疮百孔,在李茂的大力清洗下濒临土崩瓦解。李茂清洗曹州官场并没有得到李师古的授意,他曾在成武为官,深知此间官场的黑暗,而今大权在握,是顺手为本地百姓做点好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