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涛笑道:“虎头毛头从来就愿意在咱们家玩儿的。”
周瓦就在炕沿上狠狠一拍:“你就装!你当我没搁那个年岁过来过?十多岁的半大小子,哪个愿意老屋里屋外的转悠?就是只在村里的,家里活不忙的时候,那些半大小子早就跑没影了,一个个屁股上长了刺似的,哪里坐得住?何况毛头他们还去学堂念了书,我就是没念过也知道,他们念书的都愿意往一块儿凑合,这两个一冬天也没怎么出去走动呢。”周瓦瞪了林远涛一眼:“说吧,你许了他们啥好处了?哄得他们上磨似的就搁家转悠。”
林远涛当然不会告诉周瓦两个小的磨着他想跟着商船去南方长长见识。于是抬手摸摸鼻子,打个哈哈:“也行,反正都到了年根底下,我往后也用不着出门了,让他们小的随便玩儿去,我陪着你就成了。瓦片啊,你说你这回怎么和上回不一样啊?”
“哪有啥不一样的?”周瓦下意识的就摸了摸肚子,马上又反应过来:“又给我打马虎眼!”
林远涛就笑:“不跟你打马虎眼!他们都是在咱们身边长大的孩子,什么品行你还不知道?哪有非得见了好处才动弹的?本来说好的,他们也大了,愿意到处走走见见世面,咱们每年有人往南边去,孩子乐意见识见识,顺路带一把,也不值什么。”
周瓦就笑:“孩子啥样我自然知道。不过你这人,素来是个手里散漫的,但凡你看得过眼的,总不让人吃亏就是了,所以才问你。”
平白带两个人往南去见世面,不说一路衣食住行,就是去给他们开路引,也得花点子力气!更别说这两个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还的有人照看着。不过周瓦平日里觉得林远涛走南闯北,所以才见多识广,像是这样的事,只要安全,他总是大力支持的。
林远涛怕周瓦不放心,就道:“你看他们俩这岁数,比小秦刚来时也小不了多少。不过小秦那时经的见的可比他们多!”
林远涛提到小秦,周瓦心里正有一事要与他商量。周瓦一手支着腰,一边挪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稳当了,才道:“说起小秦,我正有事要问你:小秦如今到咱家也有好几年,如今年纪也不小了,这几年贩丝的钱我都单独给他留着,是不是也要给他置些产业?我倒是巴不得他一辈子都跟着咱们过,不过跟不跟着咱们,该给的咱们也得给他操办起来才是。”
说着,就看向林远涛。
听周瓦郑重说起小秦的事,林远涛也忍不住坐正了身体,叹了口气道:“且先放一放吧——小秦这孩子,虽看着不怎么在意他家的事,其实心思还是重,是以我已开始没跟你说他的事,你心善,听了必要露出形迹来,让他看出来,反要别扭。如今过了这几年,他又能干了许多,应是没那么在意了,我倒是也能跟你说说了,也好心里有个数。”
周瓦就从茶焐子子拎出茶壶倒了一杯热茶出来,塞到林远涛手里,催道:“你倒是快说!快别学那说书的先生,不卖个关子就像不会往下说了似的。”
下洼子自开了港口之后,一日比一日的热闹,街面上免不了开了几个茶楼、饭馆的。为了招揽生意,常有说出的先生在那里说些时新的故事。林远涛置的宅子再大,也没村里的农田大,以周瓦干活的利落劲儿,用不了多少工夫就收拾的利利索索的。剩下的时间长天白日的也没什么事干,又不像村里人人都认识,还可以说说话解闷子。因此林远涛就撺掇周瓦没事儿的时候出门转转,茶楼里坐坐,听听书,喝喝茶,吃点儿点心啥的。当然,如果瓦片愿意到店里陪着他,林远涛也是高兴得很。可惜生了个儿子是债主,夏生可乐意跟着周瓦上街上走走了,热闹。因此,周瓦也在茶楼里听了几回书,最恨说书先生每每说到最吊人胃口的时候,就桌子上狠狠一拍,“啪”的一声脆响过后,必定就是“且听下回分解”。
林远涛自然是知道这个典故的,忍笑道:“放心,我可不敢呢。”就将茶捧在手里,吹一吹,喝了两口才讲了起来。
原来小秦名叫秦越泽,按辈分乃是林远涛的远方表弟。秦家在当地原也是个大族,小秦的叔祖还曾中过举人,虽没中进士,但也以举人的身份出仕,经历县丞、知县,最后以知府的官位致仕。因着小秦的这位叔祖,秦家俨然也兴盛了一回。怎奈虽有先人的庇佑,奈何子孙不争气。无才无能不说,偏又把一些官宦子弟浪荡公子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小秦的阿姆进门的时候,小秦的那位叔祖还在,秦家还有个兴盛的样子。等那位叔祖去世后,凭着秦家那些人吃喝玩乐、添侍纳侧,又不会经营,日子渐渐就难过起来。不说别人,就说小秦他爹,家花不爱就爱个野花香,原先就是偷偷摸摸在外头,也就是每年收地租的时候自己扣下点儿在手里花销,到后来脸皮也不要了,竟然偷摸小秦阿姆的嫁妆出去养小,慢慢就被小秦他阿姆发现了。
“小秦小时候还是过过几年当少爷的日子。”林远涛叹了口气:“可惜啊,小秦他阿姆,就是我远房的堂哥,是个有心气的,偏他爹没能耐不说,色心还不小,招猫惹狗的总不消停。这不,慢慢就过不下去了,后来,小秦十来岁的时候,他阿姆就离了秦家了。你说说,这么一来,小秦的日子还能好过?”边说,林远涛一边摇头,许是想起了小秦以前的样子。
“那还能好?”这么一说,周瓦还能有啥不明白的。感叹了一会儿,周瓦想起来又问:“那现在那秦家咋样了?小秦他阿姆呢?小秦咋又跑你身边来了呢?”
“这话啊,说起来也长。小秦自他阿姆走了,日子自然不好过。他爹又没能耐又好个面子,看小秦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估摸着是被小秦他阿姆扫了面子,没俩月呢,就又娶了一个。过一年,就又有了孩子。小秦估计是受了不少气,后来就偷着跑到他外家,想找他阿姆,没成想,正赶上他阿姆出嫁。哎呀,看着瘦瘦小小的,可怜的很。”
“这、这也太……”周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原本的两口子分开之后,各自婚嫁,就剩下原来的掌中宝变成了路边草,最是尴尬可怜。末了,周瓦叹一口气:“我倒是想说小秦阿姆太狠心,可是想想,不管是哪个摊上他爹那样的,估计要么下狠手把他打老实了,管住了,日子还能过下去,要么,也就只能是一拍两散各过各的了。”摇摇头,“小秦这命啊,可真是不好。”
林远涛看周瓦这样,就笑道:“他就是一时的时运不济罢了,这不,那边他阿姆出嫁,他偷摸的躲在墙角偷看,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正好让我碰见,这不就遇见贵人了吗?”
林远涛指着自己的鼻子,对着周瓦挤了挤眼:“我这好心的人,一看这孩子这么好,有个爹还不如没有,有个阿姆还另嫁人了,得了,你也别在那边呆了,干脆就把他给带回来了,正好给我做个伴,打打下手。”
周瓦一听,就知道林远涛避重就轻了,也不深问。转而问道:“就是这样,我看这几年小秦和他们家里也没来往吧?也算是断了联系的,就是置些产业又能如何呢?”
林远涛一笑,“小秦以后未必在这边呆的长久。”
“这事怎么个话?”周瓦就一惊。
“当时他阿姆离了秦家的时候,秦家说他阿姆是被休弃的,林家这边却说是义绝,说是小秦他爹辱骂了林家的祖先。到底怎么回事咱们外人也不明白,不过当时小秦阿姆的嫁妆,确是留了一半在秦家的。”林远涛说道,“以前做买卖有到他家乡的时候,街上有两个铺子,每次走过的时候,小秦总是咬牙切齿的。恐怕以后小秦是要拿回来的。没看现在往南去的活,小秦总是抢着干?要是心疼他,给他多攒点儿现银,说不准以后有用。”
两口子就着小秦的事唏嘘了一回,转天谁也没有露出声色。林远涛想瞒啥事一向瞒得住,而林远涛这几天总围着周瓦转,家里好些事情只好小秦去做,小秦也就没啥时间跟他瓦片哥说说话啥的。
一过年,家里家外热闹了好些天,周瓦脸上也就看不出啥了。
大年初一那天,照旧有村里的孩子们跑着来拜年,一个小孩儿拜年的时候管周瓦叫小叔叔,这一叫,把周瓦别的心思都叫没了。这个孩子正是周瓦的亲哥哥周璋的小哥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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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林远涛的话,周瓦只好把要给小秦置家当的心先放下了。后两日周瓦免不了要注意看看小秦,只是这一阵子小秦天天带着几个孩子玩儿的高兴着呢,看不出半分不妥。周瓦也只得以平常心对待了。
林远涛笑话他:“告诉你只当不知道就是了,非要操心。这都好几年的事情了,要是他天天记得这些烦心事,只怕不等他有机会回去,就要先把自己烦死了。”
周瓦就叹道:“我倒是指望他晚些回去——被血肉亲人这么对待,再是挣了钱,有了立足的本事,到了那个地方,见了那些人,心里哪能好受?还不如在这边,安安稳稳的过平安日子,也有亲近的人说说话,不那么孤单。”
“他心里有主意呢。”林远涛知道周瓦一直对自己被阿姆与哥哥错待耿耿于怀,现在知道了小秦的事情,不免又想起来了,忙岔开话题,说起来年的安排来。
因为家里在别处又买了些田地,忙过了耕作又要收蚕丝,周瓦就不肯一起到下洼子去,只要留在家里张罗这些事。林远涛哪里放心?只好一个劲儿的劝他。
周瓦就起身倒了碗水与他喝,慢慢劝道:“可有什么不放心的?又不用我亲自下地干活!不过是安排雇人罢了,实在不行就是佃出去也使得。我种了那些年的地,一概都是熟的,也不费多少心。下洼子是热闹,可是咱们在那里又没有许多亲友,你又要忙生意,又要照看我,哪里顾得过来?倒不如我在村里,好歹大家都是熟的,有啥事叫一声,多得是人来帮忙呢。”周瓦还有一句没好意思说,生孩子这样的事,汉子在家还真没有几个要好的哥儿帮忙有用。再说周瓦也只想要用相熟的接生嬷嬷才放心。
林远涛想了一回果然如此,只得悻悻道:“你只把我一个人丢到那样热闹地界,也放心呢!”下洼子那边因着是个港口,热闹繁华,来往多是有钱的商人,不免有了些不体面的事体。
周瓦只捧着肚子对着他一笑:这些年,周瓦自己心里也有些谱了,林远涛怕是只喜欢自己这样的。在下洼子那里,自己只能在个院子里折腾,有力也无处使,就跟着林远涛也学了一路拳法,早晚打打。每当这时候,林远涛都双眼放光,直要把他盯出个窟窿来呢,到了晚上就十足热情。
林远涛此时真个与他心有灵犀了,一拍自己脑门,向后一倒,道:“罢呦,家底都让你捏在手心了,我只得让人说惧内了。”
周瓦不由啐他:“我可不担这个名,你要怎样谁管得着呢!”
林远涛翻个身把脸对着他,眼睛亮亮的对他道:“好吧,实话说与你——实在是你把我的心肝都攥在手心里了。”说罢,就躺着不错眼看周瓦捧着一碗茶细细地吃,热气熏得他连脖子带脸一起红了起来,心里十分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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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腊月二十七、八,就是极亲近的人家也都不怎么走动了,都在家里做最后的收拾。林远涛活了好几大盆的面,一些就揉了出来醒着,只等着待会儿切面条、包饺子,还有的就蒙了干净布巾放到炕上去发着,留着明天发了好蒸馒头。又在当屋地上支了张桌子,指使小秦在那里使劲搅着肉馅儿,还不时的指点:“只能往一个方向使劲儿搅,这么着才上劲儿,才好吃。”
小秦站在当地发力,只觉得胳膊都酸了。
周瓦坐在炕上,拈着针替小秦缝被子,夏生就蹲在他边上,一只手就把线板子搂在怀里,另一手紧紧捏着一个线头,时刻准备着要帮他阿姆穿针。周瓦有些肚子,低头缝一阵就要起来歇歇,往后直直腰。
林远涛见了,更加使唤起小秦来。小秦只好满口里认错:“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我不该玩儿起来就忘了浆洗被子。”林远涛这才罢了,小秦就自己倒了一碗水,咕嘟咕嘟喝下去,一抹嘴坐到边上歇着,留着些力气等会儿给林远涛打下手。
周瓦绗完一根线,就把针递给等在一边的夏生,夏生就捏着线头,聚精会神的穿针引线。周瓦也开口说了小秦:“大年根底下的,屋子也要扫干净,穿戴铺盖也要都浆洗干净才是!要不然一年都邋遢。就是平日里不讲究,这时候也要想着呢。这回好了,只能我这样粗针大线的将就了。”
小秦就笑嘻嘻道:“瓦片哥说的哪里话?你的针线哪里粗了?”伸出一双脚,“你给我做的鞋子,结实的不得了呢。”只管仗着自己年纪小些,口里“瓦片哥哥长”、“瓦片哥哥短”的拍马屁,直说的周瓦脸上止不住的笑,夏生也咬着手指头盯着他看。
林远涛却是心头火起——这还了得,对着自己的哥儿,居然比自己还嘴甜。虽知道周瓦只当小秦是弟弟,小秦也是因为没人疼他,对周瓦不免有些孺慕之情,林远涛还是忍不住跟嚼了一嘴没熟的青杏子似的,拿着扫炕的笤帚抽着小秦去擀饺子皮,小秦就耍赖满地乱串地躲,夏生忍不住叽叽嘎嘎的站到炕边上给他爹加油,笑的喘不过气,被小秦搂到怀里拱了脑门,又被在脸蛋上狠狠亲了两口。满屋子都是笑闹声,虽然家里只有四个人,也一下子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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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四口人,丰丰富富地过了一个年。
自过了初五日,家里来拜年的就多了起来,来的多是周围几个村子的,从自家买了蚕种,又把蚕茧卖回来。因此每当有人来林远涛和小秦都是极热情的招呼。熟话说得好,和气生财。只要都规规矩矩的,谁不乐意笑脸迎人?真等有那不开眼的,再亮出拳头不晚。
又有远处村子的,从亲朋故友处听得了养蚕的事,又眼见着养蚕的人家得了好处,眼热心馋,趁着过年的时候上门来搅扰一番,也好为来年做些准备。
小秦晚上一拢帐,蚕种又订出去许多,得意道:“如今要养蚕的越来越多,再过得几年,也无需把蚕丝贩到南边去了。咱们自己买了织机,也能织些绸子出来,是现在几倍的利呢!”
“随你去折腾,做成了是你的本事。”林远涛笑道:“只不要找我去求人。”这样的手艺,谁人肯往外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