袍袖生风,翩然而来。
一个身姿英挺如青松白杨,一个高挑纤细如风中翠竹,俱是风姿绰约容色绝代的清俊后生。
斜倚着凭几正看公文的代掌门无容,即使听见了声响依旧头也不抬。面色寡淡地在公文下批了个可,于是撂下这本,翻看那本,举止慵懒而优雅。尽管没什么表情,周身的低气压却能教人看出来,对于这些繁杂的公务,她有多不耐烦。
直到两个少年走至桌案前,齐齐撩袍一拜,异口同声道:“弟子薛沉、顾迟舟,拜见代掌门。”
无容这才抬起头来,一双绝美却孤冷的眼眸中,欣喜之色一闪而过。待上下打量了番顾迟舟,一直微颦的眉头总算松动几分。
挥退身后司墨掌茶的道童,这才清泠泠地开口:“你们这是去了哪儿?走一趟寂修路罢了,即便遇到了再大的意外,也该同其他师兄弟们一起回来才是。你们两个倒好,失踪了十几日,半点音信也无!可知门里上下近来都传出了多少风言风语?”
听到只是询问,并无责骂,顾迟舟悄悄松了口气。
见已无外人在侧,向无容揖礼一笑,讨好卖乖道:“无容师叔,这可不能都赖我们。当时情势险峻,遇到的那两个魔修又比我等修为高了好几个道境,原师兄又身受重伤,若无人断后,结界破了我们可一个人都回不来呢。”
见无容黛眉一皱又要说教,顾迟舟忙又佯作委屈神态,说:“师叔,您就看在我们一路上艰险非常,历经生死的份儿上,别再责怪我们了。更何况,我们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
无容见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如同小时候犯了错深怕被责骂似的,便有些不忍心说他什么了。毕竟这孩子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自然心疼,如今幸而没出事,要不然她还真不知该如何与无纣交代。
“你这孩子,也罢,我也不是个碎嘴之人,就不多说你什么了。只是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想了想,又问起他二人救了御真门少门主的事情是怎么一回事。她之前也只是从御真门传来的信函中得知了些微末,并不知详情,自然是要问问的。
顾迟舟于是如此这般地将具体细节说了一遍,无容才点头道:“你们做得很好,我正道仙门同气连枝,一方有难,确该相救。只是下次切记要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行事,你也这么大了,该知道保护好自己意味着什么,万不能再置身险地。”
“这次是我们行事莽撞了,差点铸成大错。是迟舟不肖,竟让长辈如此忧心,迟舟知道错了,绝不会有下次。您可千万莫要告诉我父亲。”顾迟舟见她肯轻轻放过自己,心中大石落地,忙诚心诚意地又忏悔了一次。
其实他也清楚,自己现在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玉华宗少宗主,自身安危非同小可。可他自己也不知道,当时他为何就冲动地跟在薛沉之后去断后了,完全没有丝毫犹豫,完全不顾后果。
也许他心底是知道的,只是根本不敢,也不能承认。
无容矜持地颔首,这才得空瞥了薛沉一眼,“你是......落雁峰无须师兄座下的入室弟子?”
本来安安静静待在顾迟舟身旁,作壁上观的薛沉以为没他什么事了,没想到素来清冷如冰,有着“雪仙子”美誉的司礼长老无容竟会注意到他,且还记得他是哪座峰的弟子,颇有些受宠若惊。
薛沉恭敬地执礼道:“是。”
无容却没继续说什么,只打量了他一下,须臾才缓缓开口:“你真是天资高绝,没想到仅仅走了一趟寂修路,竟然这么快就要突破筑基了。”
“代掌门过誉,薛沉惭愧。”薛沉揣摩不透她此话何意,只好保守地自谦道。
无容却摆摆手:“无需自谦,你很不错。既然到了要冲阶的关键时期,回去之后便去和你师兄莫闻声并总管事悠竹老人知会一声,尽管择一处灵气浑厚的洞府,领了筑基丹就闭关罢。若能一举筑基,实乃幸事,你师傅在天有灵,也会高兴。”
薛沉听她提起无须的态度,心下有些不解,却又升起种微妙的猜测,只是猜测也只是猜测转眼便被抛诸脑后。“是。”
最后,无容总结道:“好了,虽说这次你们没和师兄弟一起回宗,却将寂修路走全了。并且勇于为师兄弟们断后,使其他人能够安全回宗无损分毫,为我玉华护住了这些资质不错的根苗,算是大功一件,所以就不罚你们二人了。”
二人齐齐一拜:“谢代掌门真人。”
无容闭了闭眼,神色隔着摇曳的珠帘看不分明,“我这里还有公务,就不多留你们了,且自下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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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走出殿门,薛沉静默不语,顾迟舟忍不住开口道:“居然不知道你这么快便能筑基了,真是恭喜。”语气有些酸溜溜的,也不知是嫉妒还是羡慕,那小模样看得薛沉差点就想伸手揉他头了。
薛沉不动声色地瞟了眼自己的手,心下暗忖,还好忍住了。
还好没做出这般唐突的蠢事儿。
“你也快了。”他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顾迟舟笑笑,摇头轻叹:“你的天资真的很好,就算同样身为天灵根,我也只能望你项背了。也祝你能够一举筑基,无容师叔看人很准,她说你能,你便一定可以。”
薛沉眉峰微挑,唇畔隐隐带出个笑来,显得有些邪气和痞气,还有无俦的帅气,“你在羡慕我?还是嫉妒?”
顾迟舟瞪了他一眼,凤眸朱砂却露出几分犹不自知的风情:“嫉妒死了。”
薛沉:“嫉妒什么?”
“嫉妒你那么快就可以拥有独立的洞府,嫉妒你的筑基丹,嫉妒你的灵石、材料和衣服!”顾迟舟见他那副隐隐含笑的模样,不知怎地就有些面红耳赤,干脆胡乱把筑基期所有的奖励都念了遍,显得既坦诚又不坦诚。
出于某种莫名的矜持和骄傲,最根本的嫉妒他始终是说不出口的。
“呵呵。”薛沉终于低声笑了出来。
顾迟舟瞪着他,一副“是你问我的,还笑!”的孩子气模样。
却听薛沉低声道:“那些东西于我而言并非重要之物,你若是真嫉妒,只管统统拿去便是。至于洞府,你什么时候愿意,随时都可以过来。”
那声音低沉又轻缓,还透着股“你若喜欢,卡随意刷”的邪魅狂狷霸道气息。
顾迟舟闻言顿时愣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薛沉在给他念情话呢。「摔!明明他的设定很大可能就是那种怎么都比不上男主的嫉妒心超强的男配了,这样叫他还怎么好意思嫉妒人家嘛!导演出来!剧本是不是哪里不对啊!」
少年的脸腾地就蔓上绯色,止都止不住。
薛沉看着忽然就扭过头,显得慌乱又羞涩的少年,暗自纳闷,难道刚刚哪句话说错了?
可那确实是他心中所想,对他来说那些东西的确不重要,然而顾迟舟却很重要。
哪怕是筑基丹,对于别的修士来说可能是筑基之时的非常必要之物。于他而言,却仅仅是可有可无的辅助品。即使不用,凭他已至通达明悟境界的心境和悟性,凭他的修为实力,一举筑基也不过是闭闭关的事。
若非不知入定冲阶到底需要多少时间,在外安全得不到保障,只有回宗闭关最稳妥,他在回来的路上早就突破了。
百思不得其解。薛沉不由暗想是否是自己的话让顾迟舟以为自己在炫耀?
若只有前一句,确实特别欠揍、特别像在炫耀,可是加上后一句,通读下来整个画风就变了。再加上如今二人之间这暧暧昧昧的氛围,顾迟舟真的不是有心要去脑补某些不该脑补的东西啊「手动大哭表情」。
薛沉想了想,又针对后面那句话加了句:“我只是有些想吃你做的糕点了。”——他只是希望他不要误会,他真的没有分毫炫耀的意思。
顾迟舟:“......”他只是转身走得更急了。
误会了?生气了?可是看起来又不像的样子啊......薛沉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禁暗叹一声,真是少年心似海底针,罢了罢了……
接下来便要各回各峰,各找师兄了。三个月朝夕相处,十几日生死与共,薛沉心中多少有些舍不得顾迟舟,顾迟舟亦是如此。只是二人俱都不肯直面内心的某些秘密,最终说了会儿闲话还是各自回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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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沉回到落雁峰,便直奔莫闻声处。
莫闻声挑着一双狐狸眼,双手抱胸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确定他没有缺胳膊少腿,才笑容可掬道:“哟,小师弟回来了啊,看来这段时日过得不错嘛!精神头还行,貌似还长壮了些许,亏得为兄还以为你怎么也得携一身重伤回来,连丹药冰床都给你备齐了呢。”
薛沉冷笑:“真是谢谢您呐。”
这个亲师兄就是只不折不扣的笑面老狐狸,没错,老狐狸!
「初见时那个温文儒雅、玉面含笑的白衣师兄果然只是一场梦,呵呵。」
总是“为老不尊”,特别喜欢逗弄落雁峰的年轻弟子。由于薛沉生性谨慎,三年里没被他坑过多少次,莫闻声仿佛遭遇了挫败感,却越挫越勇,时常瞅准了机会逮着由头各种折腾薛沉。话虽如此,师兄弟二人感情却还不错。
莫闻声此人论起岁数,早已年过半百,却依然貌似弱冠少年。据说是二十八岁筑基的,可天生一张粉嫩的娃娃脸,看起来同少年无异。是五十年前的收徒大典,无须老道亲收的入室大弟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了二十多年。如今修为一直停留在筑基末阶,许久未有进益。
道境越高,修炼越难,所需的时间就越长。
这里需要提一笔的是,二师兄莫闻声、大师兄裴元和五师兄冯远清三人,是玉华宗这一辈在世老祖往下算的第一批三代入室弟子(第六十七代)。而明面上来看第二批三代弟子该是薛沉这一批,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第二批是三师兄原存道、四师兄商师道和大师姐南若。三人并不比薛沉他们大多少岁,乃十四年前,执法长老无胤真人外出云游时,从凡间带回来的三个孤儿,由于资质不错,分别被无胤和无容收为了入室弟子。因此薛沉他们只能算是第三批。
莫闻声挑挑眉,一副挑剔样嫌弃地觑视着他师傅的关门小弟子:“阿沉啊,找为兄干嘛呀?莫非知道为兄最近甚是无聊,特地找我来切磋这含情脉脉对视剑?”
薛沉面无表情地恶寒了一下,还是早点解决事情早点走人,离这个“调皮捣蛋”的师兄远一点为好,“我是来拿筑基丹和择址灵印的。”
“哟!你要筑基啦?”莫闻声掏掏耳朵一脸震惊地叫道,这副浮夸的模样活似薛沉不是筑基而是搅基似的。
薛沉淡淡点头:“嗯。”
莫闻声“啧”了一声,道:“看不出来嘛,你这小子真是天赋异禀啊,十七岁就筑基的,你还真是头一个,比南若那丫头更出息!”
南若十八岁筑基已算是整个修行界及其牛逼、为人津津乐道的事迹了。可想而知,待筑基成功后,薛沉估计又会在玉华宗名噪一时,这回说不定还能顺便轰动下天下呢。
“快点,我赶时间。”薛沉微蹙眉头催促道,莫闻声出了名的办事效率特别慢,特喜欢和人侃和人闹,一旦办起正事吧就有及其严重的拖延症。
莫闻声耸了耸肩,佯作伤心状摸摸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小师弟这话太伤为兄的心了,嘤嘤嘤……”然后在薛沉黑着脸不耐烦地再次催促前,变戏法似的,修长的手在空气中一晃,手上便拈了
一块淡紫色的雕花玉牌扔给了薛沉。
“喏,这是你要的择址灵印,一块只能开启一处洞府的禁制。你可得想清楚、瞧仔细了再用!这可没有第二块。”
然后他有掏了掏袖子,取出一卷玉简给他:“此乃记载着各式玄术法门的「七玄经」,其内录有御器之术、观微之术、卜测之术、变化之术、炼丹之术、炼器之术以及布阵破阵之术。此书为无须师傅亲手所著,你筑基之后即可自学之。若有不懂,便来问我。”
薛沉眼眸一亮,七玄经!师傅曾和他说过此书,只是还未来得及授予他师傅就仙逝了,没想到居然在师兄这里。薛沉忙双手接过,“多谢师兄。”
莫闻声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虚礼,他最是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
接着又从怀中储物囊里掏出一玉瓶抛给薛沉,笑面如狐:“这是你要的筑基丹,我可都给齐了啊。”说罢打了个呵欠。
薛沉拱手道:“如此,多谢师兄了。”
莫闻声一双狐狸眼中逼出了几滴困泪,开始赶人:“啧啧,你个老古板,懒得同你客气兮兮的!赶紧走赶紧走,夏日炎炎正好眠,别叨扰为兄困觉。”
薛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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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沉挑了落雁峰后山一处幽静之地,开辟了洞府。
这是一个天然溶洞,清幽雅致,内里千回百转别有洞天,开阔非常。洞中摆设轻简利落,只一张云床,一架屏风,一盏落地九微灯架,一套石桌石凳而已。
洞中四角摆放着四方神兽状的青铜烛台,燃上灯烛之后便会形成一个防御禁制。云床后面的洞壁则向内掏空,打造成了环布四周的置物架及书架,洞中央还摆放着一座半人高的青铜鼎炉,可用于炼丹或炼器。
由于地底灵脉交错纵横,此处灵气充盈。待薛沉布下聚灵阵之后,灵气更是浓郁如滴。
屏风后则是沐浴之处,放置着浴桶、数套衣物和冠饰鞋袜。薛沉先是焚香沐浴,又换上了套干净的素衣,并未束冠——毕竟筑基之后还需再次沐浴,披散着头发在云床上盘膝而坐。
取出一颗筑基丹吞下,丹药入口即化,薛沉顿时就感到体内的灵元被催动了,霎时间灵力汹涌澎湃如海中龙卷。薛沉立即摆出五心朝天势,开始炼化丹药之力,接着按照师傅临终前所授的筑基之法,运转起赤霄诀。
很快,心息入静,杂念全无,他便闭上双眼入定了。
山中修行不计年,闭关不记时。眨眼就是数天过去。
按照赤霄诀中的功法,催动灵力在体内周天大穴运转了不知多少周天,待睁开双眸之时,一阵精光溢出,整个世界都仿佛不一样了。
此刻的薛沉五感超凡,通灵彻视,即五感是常人的百倍,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如灵体、煞气,可以极清晰地看见空气中细微如齑粉的微粒。嗅觉灵敏,可闻到极细微的气味,舌头亦可轻易分辨各式各类味道。听觉上也能够听到极远处、极轻微的声音,触感也十分敏锐。
任何一切事物在表象上再难以欺瞒蛊惑于他,神识的探知范围也增加到了方圆十里。
筑基之后,人就相当于从后天之境步入了先天之境。筑基乃是大道之基,基础打好了,修行上自然通畅无阻。薛沉在悟性和心境上早就超越了筑基期,修为到了之后,再佐以筑基丹和聚灵阵,顺利筑基几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此刻他整个人都仿佛焕然一新。筋骨更加凝实,多年来沉积在体内的毒素杂质都被排了出来,如同泥垢般浮于肌肉表面,泛着一股无法忽视的酸臭味。薛沉汗颜了下,总算明白为何师傅曾说筑基之后还需再次沐浴了。
水换了好几道才恢复清澈,他也清洗了好几遍才把自己拾掇干净。
待换上白袍、束好玉冠,薛沉凝出了一面通透的水镜,这才看清自己现在的模样。由于筑基之后相貌会根据修为发生变化,但他没想到变化竟会如此之大,不由愣住了。
只见镜中的少年郎,正可谓玉树凛凛、翩翩好姿仪。
洗净后的皮肤,毛孔细微至肉眼难见,看起来极为光洁莹润。绯色的莲冠束发,雅致之极,垂发如漆似墨,润泽发亮。一张极为俊朗的面容,轮廓立体而深邃,漆黑的剑眉斜飞入鬓,星眸犹若沾染了九霄上的寒雾般清冷沉寂,更突出了他整个人通身冰冷慑人的气场。
一身素白无暇的长袍,宽大的袖口暗绣着流风回雪纹,腰间一根简约窄细的绯色腰封,束出了他挺拔的腰背,显得他体态修长高大、英姿飒爽。虽是落雁峰统一制式的高阶弟子服饰,却硬生生被他穿出了一股肃杀之气。
这位镜中少年,似他也非他。虽然五官未变,却比原来的他耀眼夺目了不知多少倍!
薛沉如今已是筑基初阶,也就是说,他的容貌若是不出意外,以后就不会怎么变改了。这让他突然有些明白了无须为何选择自弃容貌不驻颜了——长成这般模样,典型的易招桃花啊!这对于日后想要以清修入道的薛沉来说,还真是不小的麻烦。
抚了抚额,薛沉收起水镜,信步而出。
洞府之外,正有两名道童相候,待他出关,便带他去拜见代掌门无容。无容自然又是对他好一番加赏,同时勉励他再接再厉继续勤奋苦修,日后好光耀宗门什么的。
于是很快,薛沉以年仅十七之龄一举筑基的消息,如同狂风过境般席卷了玉华宗上下。他也成为了与南若、原存道齐名的三代天才弟子。不但是玉华宗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筑基修士,还是整个七洲五界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的天资绝顶之辈。
薛沉之名,自然也在修行界小小的火了一把。
第一卷·拜师玉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