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等为赏金而来?”知县问道。
“正是。”又是齐刷刷的回答。
“好,随本县来。”
四人跟着那知县来到所谓的正堂之上,这芦阳县衙门实在寒酸,就连正堂上悬挂的“明镜高悬”的牌匾都掉落下来,地上连块砖都没铺,就是黄土夯的地基,县太爷的公案也破烂不堪,上面空空如也,惊堂木、笔架、签瓶这些必备的道具都没有。
虽然衙门破败,县太爷的威风却丝毫不减,袖子一抖,往公座上一坐,不怒自威,俨然是一县父母。
“升堂。”没有惊堂木,柳知县就直接拿手拍桌子,一声令下,两个看起来年纪不小的差役丢了扫把,快步来到公堂之上,手里连个水火棍都没有,只好叉着腰压低嗓子喊了两声:“威武。”总算是聊胜于无。
“堂下何人?见了本县为何不跪?”
“俺们一不是原告二不是被告,为啥子要跪?”赵定安这个愣头青居然敢顶撞县太爷。
不过元封却率先跪了下去,口称草民参见知县大人,赵定安等人见状也只好跪了下去。
被无知小民顶撞,知县大人并未动怒,因为他本来就没对这些化外之民的教养程度抱太大希望,此刻见他们懂得进退,便不再追究,问道:“衙门外所停那具尸首可是兰州牛二?”
那名叫做靖云的青年人在门口答道:“爹,孩儿验过了,确系牛二无疑,他胸口那条刀疤还是我留下的,错不了。”
柳知县捋捋胡子,问赵定安道:“四人中你年龄最长,你来答话,本县问一句你答一句,明白么?”
赵定安答应一声,然后两人一问一答,知县用的都是些平实易懂的话语,很容易理解,三言两语便将事情的经过弄了个清清楚楚。
“为民除害,很好,你叫赵定安是吧。”柳知县再次确定了名字之后,提笔刷刷写了几个字,在纸上用了自己的私章,道:“这个你们且拿去吧。”
赵定安上前将那张纸拿过来一看,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他一个也不认识,只好拿给元封看,元封一瞥之下,大为惊讶,原来这个居然是一张欠条。
兹欠十八里堡乡民赵定安等人花红悬赏纹银一千两,空口无凭,立此为据,芦阳县正堂柳,下面一方小印,篆刻着柳知县的名讳:柳松坡。
“封哥儿,这上面写的啥?”
“这是县太爷给咱们打的欠条,白条子。”
一听这话,赵定安急了,“老爷,俺们急需这笔银子啊,!”
“大胆!老爷答应给你们赏金就已经很开恩了,还想得寸进尺,我看你们是财迷心窍了吧。”靖云公子怒道。
“什么财迷心窍,和牛二这一仗,马帮死了六个人,俺们也死了一个兄弟,这银子难道不该得么!”赵定安毫不畏惧,站起来和柳靖云怒目而视。
“哼,谁知道这尸体是不是你们捡的,就来诓骗官府。”柳靖云鄙夷道。
“你!”赵定安眼睛一瞪就要动手。
“不得无礼!”知县大人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却饱含了威严,让想动手的两个人都冷静了下来,柳知县走下公座,和颜悦色道:“缉拿牛二的告示是本县在兰州府任上出的,下一任知府肯定不会认账,既然你们几百里地追过来了,本县也不会赖账,不过芦阳县的境况你们也看见了,就连本县的衙门都是家徒四壁,又哪里来的千两纹银,所以只好打个欠条给四位了,等本县的俸禄到了,自然打发人请你们来领,你们意下如何?”
作为一方知县,话说到这份上已经很客气了,四个少年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既然人家认账,这笔帐就只好先欠着了,元封领头给知县大人行礼道别:“谢过大人,俺们把尸体抛了便回去了。”
“且慢,虽然本县没有银子赏你们,但是却可赏你们其他好处。”
四人狐疑,不明白知县所言何物,那柳知县从公案下面翻了片刻,拿出一块木头刻的印信说道:“芦阳县已经三年没有官府存在了,一切制度尽皆崩溃,盗匪肆虐,民不聊生,本县在来此上任的途中就下决心要重整地方武备,让马贼无藏身之所,从此在我芦阳绝迹,尔等既然练习武艺保境安民,本官就给你们一个正经出身,我朝定制是十户为甲,十甲为保,十八里堡有百户人家,正好是一个保,这印信便是官府给你们的合法持有刀枪弓箭的凭据,可要收好了。”
赵定安把那块木印接了过来,四个人凑在一起仔细观看这枚造型简单到极致的印,吹掉上面的灰尘,能看见四个阳文:保甲第九。
“至于谁来做这个保长,就由你们自己做主吧。”柳知县说完,轻轻咳嗽了一声,门口的衙役便喊道:“退堂了。”
少年们给县太爷磕了头,在柳靖云鄙视的目光中退出了县衙,拉着牛二已经渗出尸水的尸体走了,那柳靖云才走上堂去不满地说道:“爹,你怎么就相信那几个小鬼的话。”
柳知县道:“十日前从兰州府出发的时候,这四个少年便赶着马车在府衙附近等候,想必就是来找爹要赏银的,今日他们又在芦阳出现,而且马车变成了驴车,来回八百里路程,也真难为他们了,而且那姓赵的少年所答之言,不像有假。”
“可是……”
“可是什么,你不相信几十个娃娃便能镇得住这些马贼?其实这些所谓的马贼不过是些落魄的农牧民和逃亡的士兵罢了,若是朝廷真有决心肃清,一营骑兵就足够了,可惜……唉,不提也罢,为父一年之内连遭七次左迁,对于朝中这些人的作为已经失望透顶了。”
柳松坡走出公堂,来到院子中,透过敞开的大门望着这破败凋零的县城,昔日的种种荣光浮上心头,他走了几步,轻轻吟出一首诗来: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吟完之后,柳松坡自嘲的笑了笑,道:“不知道西北边陲的苦寒比起岭南的瘴气如何,他们以为靠不停地贬官,靠艰苦的条件就能打垮我么,其实在我看来,在芦阳做知县起码要比在兰州做虚衔的知府要强的多,起码方圆几百里没有那些贪官出没,条件艰苦又如何,想当年我连点蜡烛的钱都没有,就靠邻居家的灯火来读书,照样连中三元,金榜题名,如今起码有油灯,有笔墨纸砚,已经很好了。”
柳靖云听到父亲的独白,忍不住道:“父亲,皇上一定会重新启用您的。”
柳知县道:“靖云啊,为父已经到了芦阳,再往下贬也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了,你还是回去吧,毕竟你不是我亲生的儿子,不能因为这个耽误了前程。”
柳靖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父亲大人,孩儿不走,孩儿要保护您。”
柳知县叹一口气:“这又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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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里堡,胡瘸子酒馆,头面人物再次齐聚,商量如何处理元封带回来的这枚“官印”。
“这保长也算是朝廷的官吧?”
“怎么不算,还是武官呢,有了这印信,娃娃们练刀练箭就是朝廷点过头的,就是官军。”
“什么官军,是团丁还差不多,官军里可没有保长这一级官儿。”
“团丁就团丁,总比那些马贼强。”
乡亲们七嘴八舌议论着,不管怎么说,他们对元封这一趟兰州之行还算是满意,虽然没能拿回银子,但是有欠条在手,还有知县大人赐的印信,等于说十八里堡又重新回到朝廷的怀抱,不再像那没娘的孩子,整天受贼寇的欺负了。
“可是,有了官府就会收税啊,咱们就这几亩薄田哪够交税的啊,要论刮地皮,官府可比马贼还厉害啊。”一个老头悠悠的说道。
此言一出,大伙的热情都被一瓢冷水泼醒了,几年前官府还在的时候,那些压榨历历在目,这个税那个饷的,恨不得把老百姓最后一粒口粮都抢了去。
自从三年前芦阳县令被人灭门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官家的人来过,成了标准的没有王法的地方,马贼手中的刀就是规矩,不过马贼抢归抢,总是给百姓们留条活路,就好比养着能下蛋的母鸡一样,不比那黑心的官府,连下蛋的鸡都要杀了吃肉。
如今芦阳县里又来了县官,难不成三年前这种日子又要重来,众人不敢往下想了,都沉默不语。
忽然元封开了腔:“县上只有两个差役,就连打扫都得县太爷的公子亲自来做,他凭什么来收税,就算收了,又拿什么往回运,难道靠兰州府的官军们?我看他们才懒得为这几两银子奔波呢,其实没什么可怕的,若是那县令体恤民情便好,该交的咱们不会少给,若是他敢搜刮民财,前任知县便是他的榜样。”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话说得够狠,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杀了便杀了,谁知道哪个下的手,三年前那案子至今没破,就算再杀一个县令,怕是也掀不起多大风浪。
“封哥儿有见识,这方印信你就留着吧,从今后,你就是俺们十八里堡的保长了。”
十八里堡实行的是普选制度,大伙七嘴八舌一致同意由元封出任保长之职,反正官府也没规定年龄限制。
从此十三太保这支小型武装便披上了合法的外衣,私盐也变成官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