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先前招认时的口齿伶俐不同,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钱荣脸上溢满了恐惧,像是回想起了可怕的事物。
陈老屈和宋三郎听的身子猛一颤抖,手中铁链和哨棒一时没有拿稳,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
杨真的心脏也狂跳几下,觉得一股寒气沿着尾闾扑上脊背,肩胛与后脑都有些冷飕飕的。
世上的人大多相信鬼神有灵,本地人更是从小到大都忌讳说一个“鬼”字,即使避不过去,也要用其它的字句替代。再加上这村子周围环境确实诡异难表,因此也怪不得几人的反应这么强烈。
寒意刚起,杨真体内原本蛰伏的无数气旋便应激而发,瞬间在四肢百骸间游动数周。杨真只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仿佛泡在热水里,知道又是狸猫那叶子的功效,惊喜之余又生出两分羞愧三分疑惑。
羞愧的是,被父亲教导十余年,他从未惧怕过什么,没想到今日居然会连连失了胆气。
疑惑的是,那股寒气来得着实古怪。他曾经听镇上老人们说过,人的头上和两肩有三把阳火,鬼若害人必先灭人身上的阳火,他方才的感觉恰巧就像是被冰水泼在背上一般。
杨真从背上取下弓箭,双耳细细捕捉周围的声息,又回过身朝村子的豁口处望了一眼。
那里干干净净的,并没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自己的后背。
他想起最初心中的阴影和之前的疑虑,不由得把目光再次投向被两个丁壮推倒在地上的钱荣。
“入恁娘哎……”宋三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眼见着小杨捕快毫不在乎的模样,相比之下自己就像是窝囊废一般,羞惭交加,拾起哨棒朝着钱荣抽打过去,“俺叫你嘴不把门,俺叫你满嘴放屁。”
“我没胡说,我没胡说,是真的,真的。”钱荣的双手和脖子卡在木枷里,身躯只能蜷缩成团,嘴里依旧在尖叫,直到他看见陈老屈也阴沉着脸拿起哨棒的时候才明白过来,连忙求饶,“别打了,我不说就是啦。”
“不要闹了,都已经晌午了,早点回去交差。”杨真收起弓箭,眉头紧蹙,他学的只是拳脚功夫,应对起神秘诡怪则毫无头绪。他本能地觉得钱荣有问题,又看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看来只能回镇上如实禀报老主簿了,赵家凹死了这么多人,若是真有鬼怪作祟,恐怕还得到县城去请些驱鬼道士。
杨真心里做着打算,恰好看见陈老屈黑着脸把钱荣拽起来,又往他身上唾了一口,忍不住会心一笑。
传言中唾沫可以治鬼,这老丁壮大约也在怀疑钱荣,果然是个老人精。
回头上山,比起当初下山要容易一些,重新站在山梁上,被炽烈的阳光和燥热的空气包围着,几个人心中最后那点儿阴影也似乎消失不见。
宋三郎从怀里取出装水的葫芦,咕嘟咕嘟地灌了几口,啪地一巴掌抽在钱荣的后脑上:“入恁娘,叫你吓老子。”
“我说的是真的。”钱荣抖抖索索地犟了一声。
“哈,那你接着说呗,看还能不能吓住老子。”宋三郎见杨真从后面赶上来,连忙谄笑着给他递葫芦,“小杨捕快,您喝水。”
“不用。”
杨真把他的葫芦推开,径直走到钱荣跟前,抬起刀鞘撩开钱荣脸上的乱发。
钱荣的模样看上去也只是十七八岁,上庭饱满下颌尖尖,皮肤细嫩又生着一双桃花眼,若是好好打扮打扮,便是个油头粉面的俊俏郎君,怪不得能勾搭钱家的丫鬟。被杨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也只是好奇地回视,对眼前的少年捕快没有一丝畏惧。不过这好奇只维持了一刹那,他便又恢复了畏怯的神态。
“有话就说吧,反正回去的路挺长。”杨真仿佛没有看到他先前的神情,收回腰刀,语气冷淡。心中想的却是,不管你有什么古怪,若敢使坏,那就一刀劈了。
“不许说那个字。”陈老屈面皮一抽,急忙阻止,忽然又觉得对杨真不敬,又忙不迭地解释道,“不吉利,不吉利。”
“好……我说……”钱荣偷眼瞧了三人一眼,声音哆嗦,“前天晚上,我打了钱家主人,逃出镇子,没地方可去,就想起来赵家凹。毕竟我是七岁那年才被大伯卖给钱家的,那时候我还叫做赵石头,在大伯家我还有个大哥,叫做赵树根……”
内容虽然是干巴巴的,但钱荣的音调却开始有种奇异的转变,四个人的脚步踏在回镇子的路上,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轻。杨真忽然觉得有些发困,身体也有些轻飘,咬了咬舌尖才让自己清醒过来,但依然在眼前展开了一副副画面,仿佛自己变成了那晚在夜色里逃亡的钱荣一般。
钱荣喘着粗气攀过山梁,朝下一望,只见赵家凹里灯火辉煌。
他很是诧异,不过毕竟从小在村里长大,立刻想起来今天恰好是一年一度祭祀山神的日子。
心中略微放松,借着火光下山,回到了村里,果然看到村中大摆宴席,各种猎物都堆在祠堂前,而村里的人也正围着篝火在饮酒吃肉,跳舞作乐。
有人瞧见钱荣,迎上来问道:“石头,你怎么回来了?”
“想家了,回来看看。”钱荣回答着,却有几分疑惑,他七岁被卖到钱家,十来年没有回过村子,村里人怎么还能把他认出来?
“你大伯和大哥在那边屋里呢。”那人指了指后面的石屋,又递给钱荣一碗酒,“今个儿山老爷过寿,你回来的正好,赶紧喝一碗。”
“好。”钱荣接过酒碗,没有立刻喝,而是端着去寻赵树根。
他若要在赵家凹后面的山里躲些时日,就算山里人抱团不向官府招认自己,没有大哥的照拂也不行。
想到此处,他捏了捏怀里的几枚碎银,那是他省了许久才积攒下来的。
银子入手,似乎感觉有些发烫。
“大哥。”他走到门口,叫了一声。
屋里也聚了很多人,赵树根坐在人堆里,瞧见他走过来,脸上的神色不是很好看:“你回来干什么?”
虽然钱荣七岁就被送走,但跟大哥的感情并没有减少,平日里大哥去镇上卖完山货,偶尔也会去钱家给他带些野味,在他印象中还没见过大哥生气的样子。
“我在镇上惹了官司。”钱荣端着酒坐到赵树根旁边,压低声音道,“我得去后山躲几天,先把官司躲过去,以后再想法走。”
说着,他把酒碗递给赵树根:“大哥,我从不喝酒的,你喝吧。”
“别等以后,现在就走。”赵树根瓮声瓮气道。
钱荣愣了愣,刚想问一声为什么,就见赵树根一把接过酒碗,另外一只手忽然把脑袋从脖子上拔了起来,把整整一碗酒倒进了黑洞洞的腔子里。
被赵树根举在手里的脑袋一脸悲伤,却依旧在开口说话:“知道我为啥叫你走了吧?”
钱荣的心脏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这时旁边默不作声的大伯也朝大哥和他望过来,语气阴沉:“树根,你弄啥呢,万一吓住石头了咋办?”
说着,大伯也忽然咧开嘴笑起来:“石头,你回都回来了,以后就住在村里别走了……”
望着大伯那越咧越大,一直咧到耳根处的血盆大嘴和里面锯齿般的獠牙,钱荣满心惊惧地不断后退,一直退到了墙边。
这时候,墙上忽然探出两条苍白的手臂,交叉锁住了他的脖子,渐渐收紧。
钱荣的呼吸渐渐困难,眼前也一阵一阵地发黑,他仿佛听见自己咽喉中发出的声响:“嗬……嗒……”
这声音就像是一声惊雷,他陡然想起来自己的身份。
他不是钱荣,而是杨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