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秀想到此,释然而起,步出茅屋,只见有两个禅僧快步向林中茅屋奔来,远远喊叫道:“师伯,师伯。”
神秀见两个僧人很眼生,便问:“两位是……”
两个禅僧齐声说:“我们是法如大师的弟子,参见师伯。”两个禅僧跪地磕头。
神秀一边还礼,一边说:“噢,你们是法如的门人。法如师弟现在可好?”
两个和尚再次扑通跪地:“师父他老人家魂归西天了!”神秀一怔,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志诚从屋里出来,将远道而来的两位禅僧让进室内。神秀和两个师侄分宾主坐下,志诚倒茶。
年长的禅僧说道:“师父圆寂前嘱咐我们两人,一定要找到您,请您出山,照顾他的门生,领导江北禅学。”
神秀道:“慧能师弟正在韶州宝林寺弘法,你们怎么不去找他?”
另一个禅僧道:“他?他目不识丁,有什么本事?”
神秀正色道:“慧能师弟慧根天成,放眼天下,谁能堪比?遗憾的是,南北两地路途遥远,我又年岁已高,不能前去向他请教。你们这些年轻弟子,何不快快前去恭听教导!”
年长的和尚道:“师伯隐居多年,有所不知。江北禅林,对慧能师……师叔,成见很深。请他来领导江北僧众,恐怕是油锅中放盐,非炸窝不可。”
另一个禅僧跪到神秀面前央求:“师伯,除您之外,没有一个人适合领导江北禅林。您就看在我们的师父份上,出山关照弟子们吧。”
神秀摇摇头:“我在多年前就已经发誓,不留徒,不传法,不著书立说,省得误导他人,所以……”
年长的禅僧也跪了下来,哭诉道:“自从师父入灭之后,我们无人管束,危机四伏。师伯,您就可怜可怜弟子们吧,师伯!”
两个禅僧泪如雨下,不停地叩头。志诚感动得泪流满面,也跪了下来:“师父,您老人家慈悲为怀,答应师兄们吧!”
神秀热泪盈眶,无奈地点了点头。
那两个从中岳嵩山来的禅僧,将神秀大师从隐居状态中请出当阳山。本来,闭关苦修15年而大彻大悟的神秀,早已不打算弘法。他离群索居,在玉泉寺东边七里远的山上搭了一间茅草房,栖松荫,饮清风,悠然自得。若不是这突然的变故,那么,他会一直默默无闻地隐逸下去,直到终老山林。
五祖弘忍大师圆寂后,他的东山法统,由另一位大弟子——法如继承了下来。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中原竖立起东山法门大旗仅仅三年,唐永昌元年(公元689年),年仅52岁的法如溘然而逝。他的英年早逝,不仅使得传统的法脉难以为继,而且他遗留在中岳嵩山的众多弟子顿时成了嗷嗷待哺的孤儿。为了延续东山法门,也为了弟子们有一个好的归宿,法如临终遗嘱:
当往荆州玉泉神秀禅师下咨禀。于是,数百名禅僧不远万里前来投靠,神秀不得不开门接纳他们,传禅授法。由于他年高德昭,功深悟透,举重若轻,深奥艰涩的禅,到了他的口中,就像常见的花草一样简单明了。宋之问在《迎秀禅师表》中写道:“……形彩日茂,弘益愈深。两京学徒,群方信众,不远千里,同赴五门……九江之道俗恋之如父母,三河之士女仰之犹山岳。”可想神秀大师当时的声望有多么高远。
不多久,他所住持的玉泉寺便成了全国的禅学中心。比起地处偏僻的岭南曹溪慧能,他的声望可说如日中天。
有一天,玉泉寺来了八九个云游僧,领头的居然是影隐!他们这几个当年因放火烧山而被人们所唾弃的僧人,在潜隐多年之后,再次出现了。神秀大师对他们避而不见,并且严令客堂,不准他们挂单。
影隐带领着他的弟兄们一起跪倒在神秀大师的方丈门外,苦苦哀求道:“大师,我们知错啦!当年,我们因一念之差,做出了有违道义的事情。可是,我们已经为之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不但东禅寺不允许我们回去,而且其他寺院也都不欢迎我们。天下之大,竟然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这些年来,我们就像丧家之犬,浪迹天涯,吃尽了苦头……幸好,慧能并没有葬身火海,他现在不是出山了吗?所以,我们并没有伤害到他,造成不可弥补的后果。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又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们已经放下屠刀了啊,我们已经回头了啊!再说,神秀大师,当初我们也是一片赤诚,一心为您打抱不平,所以才……”
他们痛哭流涕的诉说,终于打动了神秀的慈悲心肠,允许他们留在山上,改过自新。
再说在韶州宝林寺这边,婴行虽然在读佛经,但他的小眼睛却不断向四周瞟。他惊奇地发现,师父慧能正在整理那件象征着禅宗法脉的木棉袈裟!慧能将那袈裟包裹起来,向方丈外走去。
一直在旁边悄悄观察的婴行好奇地问道:“师父,您要干什么去?”
“我去将五祖所传的袈裟洗一洗。”
婴行松了一口气,说:“我去打水,我给您在这儿洗吧。”
慧能摇摇头:“我的事,还是我自己做。”
慧能手持着禅杖,步出丈室。他拿着袈裟走出了山门,打算到曹溪浣洗。
曹溪弯弯曲曲,曲曲弯弯,飘着烂漫山花,映着蓝天白云,在宝林寺前潇洒地画出一条弧线,然后撒着欢儿、唱着歌儿奔向远方。
溪水边,有几个小沙弥正在洗衣服。他们也太勤快了,甚至连穿在身上的衣服都洗了——你撩一下,我泼一盆,结果,大家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他们无忧无虑,似乎比清泠泠的曹溪水还要欢乐,还要活泼,河滩上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仿佛都是他们咯咯的笑声凝集而成的:
曹溪水,如弦还如钩。如弦轻吟菩提曲,如钩不牵白云头,禅韵清幽幽。
慧能悄然离开。一则,他不想因自己的到来而使得弟子们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二则,这袈裟是由达摩祖师从印度传来的神圣之物,万一溪水上游也有人浣衣洗物,污垢顺流而下,岂不将袈裟亵渎了?
慧能转身向寺院后面的深山走去。行行复停停,寻寻且觅觅,慧能大师边走边观察,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四五里路程,来到了一片茂密幽静的山林。
这里,古木参天,绿荫匝地,芳草茵茵,瑞气缭绕。不知为什么,慧能嘴角泛起一缕淡淡的微笑。他神色庄重,站在一块空地中央,闭目沉静片刻,然后,将手中的禅杖一振,往地下戳去。
他似乎并未用力,禅杖却全部扎入大地深处。更不可思议的是,随着禅杖的拔出,一股清泉汩汩喷涌,片刻之间便汇聚成了一个清澈的小水潭——这便是著名的“卓锡泉”。
几百年后,宋朝大文学家苏轼曾两次前来参拜六祖真身。在卓锡泉畔,他的文思泉涌,挥毫写下了《卓锡泉铭》。慧能掬一捧泉水尝尝,甘醇清冽,精神为之一振。他蹲了下来,仔细漂洗着袈裟……
“阿弥陀佛。”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佛号。慧能回过身,一位年轻比丘合十鞠躬,问道:“请问老法师,到宝林寺怎么走?”
慧能见他风尘仆仆一副长途跋涉的样子,手里提着湿漉漉的袈裟,站起身来问道:“你从哪里来?”
谁知,那僧人一见慧能手中的袈裟,惊呼一声,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激动地喊道:“弟子方辩,拜见六祖大师!”
慧能有些疑惑:“方辩?你叫方辩?我们俩见过面吗?”
“没有,从来没有,弟子这是第一次亲近大师。”
“那你怎么认识贫僧呢?”慧能问。
方辩说道:“弟子是西蜀人氏,为了求得佛法,前些年游历了佛陀的故乡印度。在那里,我得遇一位神奇的高僧。弟子请求他传授佛法。他说,佛祖释迦牟尼一脉相承的正法眼藏,以及历代祖师代代相传的袈裟,早已到了中国。而今,已经传至第六代,六祖目前正在岭南曹溪弘扬禅法。他老人家点化弟子回国,前来曹溪求法。所以,我刚才看到这庄严圣洁的木棉袈裟,便猜到了您就是六祖大师。大师,您能让我仔细瞻仰一下袈裟吗?”
“当然可以。”慧能一抖袈裟,纷纷而落的水滴,宛若晶莹的珍珠,恰似袈裟放射出的神奇的光芒……
方辩哪里还顾得上瞻仰,只是五体投地,磕头如捣蒜……
慧能微微一笑,说:“方辩,地上有稻谷吗?”
方辩一愣,看了看地面,说:“没有啊!”
慧能说:“没有稻谷,你怎么像小鸡吃米似的?”
方辩明白六祖在开玩笑,不好意思地站立起来。
慧能若有所思,问道:“方辩,你如此看重这件袈裟,那么,你一向是干什么的呢?”
方辩不明白六祖的用意,照实回答:“弟子祖辈传有塑像的技艺。我未出家前,以塑造神像为生。出家后,也经常为善信们塑佛像。”
“难怪你会对一件表法的袈裟礼拜不停呢!”慧能说,“那么,方辩,就请你塑一尊给我看看。”
其实,六祖的本意是说,真佛无形,实相无相,一个人,怎么可能塑造出佛的真像呢!
方辩不解其中禅机,激动万分地说道:“弟子何世修来的福分,竟然有幸为大师造像!谢谢大师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