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承平太久,只知奢靡享乐。
洛阳城内城东城墙上,两个身影安静伫立,一个面朝外,一个面朝内,有清风吹拂起斗篷,这才依稀看到些人的轮廓。
面朝外的人个子稍矮,有些瘦弱,所看的正是东边灯火辉映下的皓庭湖;面朝里的人身形挺拔高大,所看的是脚下不远处的一处宅院,那里似乎有什么吸引着他,许久目光都没有偏转。
两人就这么安静的各自看着自己眼里的景。
说来奇怪,内城不同于外城,因为里面住的多是达官显贵世家门阀,所以城墙上一天都有人值守巡视,监管也很严格,距两人二十丈远就有一个敌台,里面有灯光也有兵卒吹牛打屁的声音,在明朗的月夜下就是看不到不远处两个站着的人。
“一直想问你,当初为什么选择了平庸无奇的我,而不是惊才绝艳的宋问或者宋致?宋易和宋维也不错”,面朝外的人忽然开口,原来是个年轻人。
面朝里的人一直寂然无声,问话的年轻人也不着急,干脆转过身百无聊赖地蹲下去,也看着内城的方向,似乎只是看着,没有任何意味。
许久后站着的人开了口,“这就是原因”,听声音是个中年人,有些严肃和淡漠,只是回答的莫名其妙。
年轻人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真听懂还是无所谓,沉默了片刻后似乎还有什么想问的,只是终究没问出来。
“理性告诉你应该杀了我为死去的族人报仇,可却发现自己内心的仇恨并没有那么强烈,对我的所作所为甚至还有些认同,你迷茫,自责愧疚甚至自暴自弃,即使力量修为在不断增强前途无量,仍然无法摆脱这种复杂的心态,以你的资质到现在还没有遇到瓶颈真可以说是奇迹了,宋引,你有没有想过,当有一天你的境界和力量足够支持你做任何事的时候,你要做什么?”,
叫宋引的年轻人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复杂的落寞,片刻后轻声说道“五爷爷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三岁可能有些夸张,不过七八岁的时候差不多性格确实已经大体形成,我当时就是一个得过且过的人,父母早亡,孤身一人,有家族养着,无忧无虑,没有复杂频繁的人情往来,简简单单,七情六欲我也有,可没那么强烈,富贵?衣食无忧不被世事左右就可以,其实左右了也没什么,权利?没那个念想,修行?锦上添花而已,还有什么?家人爱人?非要有的话...一个老婆,不一定漂亮贤惠,能过日子就行,最好一儿一女,不过也不强求,逍遥?风流?我做不来也不凑那个热闹,像你一样冷血无情恣意纵横?还是算了吧。...希望有一天能杀了你,家是回不去了,能活下来的话找个地方弄个户籍种几亩地,就这样了”。
中年人似乎笑了笑,平静说道“你爹当年也是这么和我说的,一字不差,只是那时我还没做下那些事,他只想着让我安稳,没想过杀我来除掉这个隐患,...去吧,去告诉宋问他们你如今的修为,当年那个平庸无奇整日在尘埃里苟活的宋引,现在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们”。
宋引叹了口气,站起身摘掉斗篷,深吸一口气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跳下了城头,落地无声,然后是快若奔雷的冲刺,很快在宋府外墙开出一个大洞,有怒喝声不断想起,接着是墙倒楼塌,惨叫。
宋府中有一座小院,院中站着两个老人,完全没有在意府里四处响起的嘈杂和呼喊,只是看着月夜下的城头。
“你宋家是不是作茧自缚?为什么当初要约定别家不准出手?”,一个老人恨恨说道,
另一个老人神色复杂,似乎有些哀伤,“当年是家主定的,为的是宋氏子弟不要失了锐气只知依靠别人,这没错,我宋弘也是点了头的,抱歉了,让大周的利益为宋家一家让步,我宋家会还的”,
最先说话的老人轻叹道“千百年荣辱与共,说这些做什么!按约定只有我能出手,我们两个老朽能拦住,可护不了多少”,
宋弘点头道“无妨,他不是来杀人的,他在等着摘桃子,这次大概是来摸底追肥的”。
宋引以最蛮横霸道的方式冲入宋府后院,如入无人之境,所遭遇的对手没人能禁得住他一招,明明十七八岁的年纪,拳脚仿佛能撼山,能倒海,宋问呆呆看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堂兄,漂亮俊秀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不过手脚并没有其他孩子那样的颤抖,瞳孔中宋引已经向他缓缓走来,宋家原来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真正的外强中干,明天的洛阳城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今夜遮羞布就这样被人撕掉了吗?
宋问动了,没有拿近在咫尺的长剑,也只是赤手空拳,快速前奔,明亮的眼睛里有仇恨,但谈不上“弥漫”,因为他要杀的人不止这一个,确切说这应该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护院和长辈们似乎没有几个能赶来支援,被人精心算计了吗?宋易和几个年纪稍小的孩子已经倒地不起,宋致宋维去赵王府还没有回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听着周围的巨响宋问没有如何慌乱,确切说心如止水,双拳对轰,好大的力气!脑中只有这样的念头闪现,然后便倒飞回去,有两个纤瘦的身影越过自己,而自己撞入一片温软,“不!”,宋问找到着力点后再次前冲,比之前更快,身后白皙的玉手只抓住一片衣角,身后有女子焦急喊出声,宋问心里的呐喊还没有落下,之前两个纤瘦的身影已经被野蛮的力道击飞,如破布包翻滚。
宋问眼睛里出现了慌乱,随即有冲天的气机从身体里爆发出来,白色,犹如实质的巨大光柱。
仍旧站在城头的中年人嘴角微微翘起,一脚踏在城垛上,看来今天会有一些意外收获,只是才一个,还差得远,老头子不会把家族只寄希望于一个人。
每个人的身体都潜藏着巨大的潜能,经过了千百年的探索和研究,终于渐渐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体质说”,来解释和指导修行。
三千年前人族与灵族的融合,二千年前人族内部的融合,一千年前人族和荒族的融合,甚至更久远的融合,选择和淘汰,到如今,才有了纷繁的人族体质,也正是因为如此,人族才能在探索修行之路上越走越远,超越了所有种族。
现在修行界普遍认为,一些人的特殊体质来源于先人繁衍过程中的融合和修行,其中融合是关键,可能是天道限制,很多特别的能力都潜藏或被限制在身体里,长久探索发现需要通过修行来激活和发掘,“体质说”就是一套辨识体质开发体质的学说,到现在已经被世人普遍认可。
随着宋问身体爆发出蓬勃气机,很多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有人惊喜有人疑惑和忧虑,小院中的宋弘微微摇头,另一个老人疑惑道“是你大哥的真元,宋问体质我记得并不特殊,这样能做什么?拔苗助长?”,
宋弘摇头没有说话,眼神中有些忧虑,宋启观他们想要什么他很清楚,宋问作为未来家主从一开始就要知道承担责任,大哥想做什么他现在有些疑惑了。
今夜洛阳城有多处爆发出强大的气机,使得负责京城治安的都察院巡城司和景天监头疼不已,本来按照章程制度和常备预案也不至于如此,只是来自上面的命令忽然有了冲突,而且为了调查一些事这几天被抽调走了很多好手和关键人物。
天刚暗下来的时候,西大营的羽林卫和东大营的虎贲卫就开始披甲着装受领武器战马,等准备妥当后几乎同时控制所有外城城头和城门,整个洛阳城开始宵禁,弓弩手占据有利地形,骑兵控制主干道,街巷偶尔有步卒巡视,其中又多有身穿各色劲装的人跟随,穿黑色劲装的一般是刑部的人,藏青色多为都察院,深蓝色来自景天监,各色劲装多绣有不同的金色纹饰,也是用来区分所属和司职的标识。
洛阳城城北郊外有一处不算高的山丘,因为形同玄龟,所以被称为龟山,山上一部分是大周钦天监所在,钦天监在龟山顶建有一座高耸非凡的观星台,站在台上,上可观察无尽星空,下可俯瞰整个洛阳城,只是一般人绝不会有机会登上此台。
然而此时台上却正坐着两人,一大一小,一个是白发苍苍又仙风道骨的白衣老人,一个是清秀明净的十五六岁少年。
老人一直看着远处洛阳城各处闪动的各色光芒,忽然开口说道“星华,心咸怎么没来?”,
身边清秀少年面容肃穆,先是行了一礼然后才轻声说道“回禀监正,心咸说他身体不舒服”,
老人收回视线挠了挠头,似乎有些无奈,随即又一怔,自言自语道“难道真是名字取错了?柳心咸,...不应该呀,不对,这小子故意的,唉,太聪明,趋吉不一定,但避凶肯定会,居然认为是灾祸,还真是懒的可以,这怎么能成灾祸?简直无稽之谈”,
听着老人在那里碎碎念,清秀少年神情不变,轻声说道“心咸应该只是怕麻烦,对于我们来说本来就是看不破也说不破的事,国家背后还有很多定海神针,不是吗?”,
老人瞪眼道“那朝廷养着我们做什么?吃干饭吗?十年前那场推演到现在仍旧证明没错,要不老夫还不羞愧死?只是光知道个大致方向还是不行,细节,细节,齐冠素那个老不休就不说了,云若存又打着什么主意?难道已经跟着郑牧站到宗族那边去了?还有许联珠,皇帝陛下就没授意什么吗?这是要累死我莫定风吗?欺负老实人?...”,
清秀少年没有在意老人的自说自话,看着内城混乱的宋府所在有些忧虑,宋问不是将来的关键人物吗?就这么放着不管?会不会适得其反?定数虽然是定数,可变数在可控范围下才会实现定数,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追求天道,到底是该求“四十九”还是求那个“一”?求“一”似乎没什么意义啊?清秀少年思绪明显已经跑到了别的地方,一旁老人抬手指了一个地方,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应声。
汴水畔凤凰桥下,似乎有水雾不断升起,使得桥上略显朦胧,偶有秋风吹过,裹挟落叶,吹起微尘吹不动雾,奇异,倒也不甚凄凉;桥栏杆上的五色凤凰材质不同,有玉石有琉璃也有曜石,月光下迷雾中,不知会不会有人认为是粉彩或彩扎,会不会吓一跳,
“太阴之力影响下,今天此处的河水和桥身似乎格外阴沉”,有声音想起,缥缈低缓,不知所踪。
距凤凰桥不远处的玄都观,一个白衣老人正负手立在小院里,气质浩然而庄重,若是郑炎在此必定会惊掉下巴,这还是那个意马心猿的祭酒老头吗?
旁边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清灵自然毓秀天成,此刻正安静地看着夜空中的明月,神情恬静清淡。
老人忽然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呐”,
少女收回视线有些担心地问道“姐姐跟着父皇去真的没事吗?”,
老人摇头,随即转过身一脸奇怪,“玄都,你好像不是很信任你父皇呐?”,
少女低眉不语,片刻后才轻声说道“我该信任他吗?”,声音有着莫名的感伤,完全不是一个十三四岁少女的口气,
老人想了想点头道“说的也是,是因为你八哥的事吗?”,
少女点头,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听人说当年父皇和淳妃娘娘最好”,
一阵风过后老人的神情有了些萧索,自语说道“那丫头最好了”,随即又提高声音,“也不能这么说,皇子和公主不同,在我看来你们父皇确实把你们这些公主当闺女,可却不能把皇子们当儿子,郑炎身为皇子就不能得到宠爱和关照,什么都要他自己主动去争取才行,不过这小子好像并不在意那些东西,就算他自己愿意早早退出,可规矩不允许,那些老家伙不允许,你父皇更不能迁就,否则别人又该如何?”,
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有些远,今夜京城挺热闹,郑玄都没有再说什么,
城南一处布局杂乱的民居中一条极不起眼的巷子里,有两个身影对峙,一个身形曼妙凹凸有致,成熟的风韵一览无余,黑衣黑纱又黑甲覆面,神秘诱人,另一个白衣飘逸,身形修长挺拔,只是这么随意站着便满是凌厉至极的意气,周围地面石屑震动,三丈远的黑衣女子气机也被牵动起来,一道道黑气开始由脚下延伸出去,幽冷而玄妙。
“金天,你今天是要把我送给周廷吗?代价是不是大了些?”,黑衣女子冷声问道,周围已经有人往这边赶来,气势极强。
被叫出名字的白衣男子冷笑出声,“要不是在洛阳真想杀了你,梁父,这些年找你找得可真是辛苦,算了,我本就不负责这边,随便你怎么折腾吧,还有的是时间”,说着身形化为一道白烟缓缓消散,最后刀削似得面容上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意,
黑衣女子眼神阴冷,今天气息暴露出来,以后很多事都做不了了,该死的金天,身影完全沉入地下,如入水一样只是没有任何波澜,下一刻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女子消失的地方,
“怎么样?”,旁边房顶站着的人轻声问道,两边巷口也出现了人戒备着。
“观星台传话说一个是太微的金天,另一个是太岳的梁父,可惜只抓住一丝,不能确定具体情况”,巷子里的人回应道,说着蹲下身仔细摩挲着青砖地面。
巷口传来声音,“金天已经出城,往西去了,老曹追着,梁父没了踪迹,大概有法宝隐匿,不过再出现应该能锁定,华清池那边有动静需要我们过去”。
周围再次陷入安静,最先出现在巷子里的人站起身思考着什么,忽然戒备地注视着一处阴影,“谁?景天监办事,还不出来!”,最后一声已经带上了气机震荡,肉眼可见的风墙向外快速扩散,只是到了阴影处如泥牛入海,有一个黑衣人缓缓走了出来。
“景天监执事杜雁声,我是摘丘司郑金安”,走出的人声音清淡,甚至有些枯槁的意味,
杜雁声没来由的头皮发麻,在看清对方腰间悬挂的山形腰牌后身体里忽然涌出一股战栗,躬身行了一礼,只是没有说话。
“你们监正今夜没向你们布置任务吗?云若存在哪?”,黑衣人再次开口,
杜雁声面无表情没有抬头,恭声回道“卑职今夜没有回衙门还没有见过两位大人,命令是从副监正那里听来的”,
郑金安深深看了一眼面前恭顺的中年人然后无声消失,杜雁声抬起头仍旧面无表情,只是刚才压抑的心跳渐渐越来越强烈,刚才简简单单的问答让他意识到太多的问题,同属于朝廷修行力量的摘丘司和景天监出现隔阂和分歧了吗?
有三人忽然出现在一条寂静的小街上,一人在前两人稍稍错开一个身位,不断有羽林卫经过,但都没有发现三人的行迹,月光下也见不到本该存在的影子,不是鬼怪就是身负玄通。
“高先生现在该相信妾身所言了吧?话说国家大了还真是麻烦,人心各异,是吧?”,声音轻柔,正是从安国公府里出来的霜月,
高恒没有搭茬,霜月也不以为意,轻轻一笑看向东北方向,同时安国公忽然停了下来也看了过去,高恒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是平阳,需要张岳过去吗?他在附近”,
安国公摇头道“不用,那丫头知道分寸”,三人继续走了起来,周围景致似乎出现了某些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