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灿的菊花丛畔,倒卧着个黄衣人,右手支颐,左臂趴着个铜钱大的小龟。他一对眼珠黑白分明,老是转来转去,不时暗窥裙下风光,正是东京城的小土地谢子文。
“老土!是不是你这厮卖我!”凤蝶飞过,白衣人凭空闪现,一把捋起袖子将他揪起,又一把推倒在草地上。
谢子文懵了一下,立刻挣扎:“白铁珊,松手!一年没见,怎的回来就闹!”
白水部把他按在地上,喝道:“我得了账簿,就立时放出纸鹤,单告诉你一人。若非你告密,怎会有人知晓账簿在我手里?”
谢子文伸开五指按住他脸:“停——什么账簿?有人又是什么人?你又闯了什么祸?”
白水部挑眉:“赈灾粮食的账簿,你不知道?我听见那兵丁说,对付我的是个‘道长’!除了你这个常穿道袍的家伙,还有谁有本事害我!”
黄衣人喊道:“千古奇冤!我真没收到什么纸鹤,更不知道什么账簿。没有黄金万两佳丽三千外加五斤香油,我绝不便宜卖你!”
白水部松了手:“不是你?”
谢子文涨红脸道:“若是我害你,就让我再吃不到美酒佳肴,就算吃到也会变成狗尿狗屎;我要是对你有半点隐瞒,就罚我再看不到美人歌舞,就算看到也会看成血盆大口的夜叉——这样行了吧?”
白水部还真怔了一下:“这么毒的誓,你怎么想出来的?”
他刚才疾言厉色,却眼底平静,毫无杀气,谢子文心里明白过来,怒道:“你分明是信我的,吓我好玩么!一年不见啊,亏我还担心你!”说着,他一跃而起,拔腿就跑。跑出百来步,却听见后面叫道:“谢子文,哪里走!你不要你小兄弟啦?”白水部站在原地,捏着小龟晃悠。
谢子文乖乖回来,夺过小龟揣进袖里。“还待怎的?我发个脾气不理你都不行啊?你这是龙王管土地——管太宽了吧!”
白水部微微一笑:“昨天我差点回不来,家里也未必安全了,就去你的土地庙吧!”
“半年前就拆迁造新衣库了……”谢子文悠然道,“东京城哪座菩萨都比我大。”
白水部愣了:“那你现在住哪?”
谢子文得意洋洋地往东一指。
白矾楼上的客房里,东京城的土地爷谢子文,四仰八叉坦腹东床,小龟在他的白肚皮上爬来爬去。白水部箕踞在侧,一面阐述前因后果,一面对付一只胖大石榴。
谢子文伸脚踢他一下:“水货,给我来点。”
白水部老神在在道:“休想!”
“现在是我养你!石榴也是我出钱!”
白水部大发慈悲地掰了块石榴塞进他嘴里,接着讲聂十四娘宅中发生的事。
隔一会儿,谢子文再踢他,“那个账簿到底什么样儿?就那么要紧?”
白水部一颗颗吃着石榴籽儿,凝神思索:“记的人名虽多,不过是底下的小脚色。往上追溯,也不过是追溯到常平仓守、知州、知县等人——出了这样的事,这几个调度粮食的官员跑不了干系。唔,我拿给你看看。”他从腰上解下墨瓶,拔掉瓶塞,又端茶含了一口,噗地喷向白云母屏风。
墨瓶里升起丝丝缕缕的墨线,向湿润的屏风袅袅飞去。一会儿,十六面簿记就在屏风上完整显现。白水部挥袖一拂,又换了十六面。
谢子文直起身子看了看,点头:“适才听你所言,那个什么‘道长’绝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能请得动这种人的,也不会是泛泛之辈。是不是你惹了哪位太岁,如今他在借刀杀人,用这账簿作借口想除掉你?”
墨字从屏风上溜下来,乖乖爬回墨瓶。白水部看着这些流淌的墨线,叹了一声。“新政已废,我如今乖乖地治水,再太平不过,还能惹谁?我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是谁截了纸鹤?是谁引开聂十四娘预先设伏?除非……”
谢子文沉默片刻:“……鱼周询可疑。”
白水部道:“不知道如今,他是否还站在我们这边。”
一片桐叶伴着三五雨点飘到窗下。风雨欲来。凭栏看去,满街柳树皆摇摆不定。白水部下了床,起身关窗。更多的桐叶迎面飞来,忽一瞬,都变作黄色符纸。
“小心——”谢子文大喝一声,电光火石之间,已从墙里抽出两块方砖嗖地飞出,一块撂倒了白水部,一块重重地把窗拍上。
突然,门响了起来。一声接一声,笃、笃、笃……白水部从地上爬起,凑到门缝去看,却只看到铺地的木板。
窗扇也响了起来。隔着窗纸,有个似手非手的东西不住拍打着,啪、啪、啪……
谢子文拔下头上铁簪,一下把方砖刺成粉末,曲指将粉末向几扇窗户弹去。墙壁动了起来,像捏泥巴一样,窗子弥合成缝,转眼都消失不见。他扭头喝道:“快守门!”
白水部张袖一扫,整壶茶都泼到了门上,水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止”字。
敲门敲窗的声音都暂时平息了。屋里一片死寂。
谢子文慢慢退后,白水部也步步回移,靠到一处。
“水货,我怎么觉着……有点害怕……”
“……你自己怕就好了,别说出来。”
一语未了,四面八方疯狂地响了起来!甭说门了,墙壁、承尘和地板都似被千万只手拍打,满室尘土飞扬!两人不禁捂住双耳。他们没有看到,门上用水写的“止”字在怪力影响下慢慢滴淌,竟成了一个“步”字。一股血水般的液体顺着“步”字最后一划,从门缝底下淌入室内,向谢、白二人蜿蜒流去。
红水转眼间就沾到了白水部的靴底,突然化作怪手暴起。谢子文正顾着听拍打动静,忽听白水部大叫一声,人已被向外拖去。谢子文飞身去抓他手,身子仰跌地上,右脚往地上一踩,登时与砖石化为一体。
僵持好一会,谢子文额头见汗,手爆青筋。白水部叫:“别松手!松手跟你没完!”谢子文骂道:“要你说!”
白水部只觉越来越支撑不住,还待说什么,脑后猝然一声爆响,一块木板砸他脑壳上。谢子文满目尘灰,连呛了几口:“糟了!咳咳……门……”白水部扭头一看,门已四分五裂!两人还怔着,尘灰中跃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衫剑客。他单膝跪地,举剑作揖:“主人,燕三来迟!”谢子文松口了气,瘫坐在地。
白水部被尘土呛得咳嗽不住:“燕三,你怎么来了?咳咳咳……”
燕三搀他坐起:“我看到主人留下的鲤鱼印,一路追来的。”
白水部伸手推他:“快走,这里危险!”
谢子文忙道:“别赶帮手啊,他八字有六火,这破法术似乎怕他的戾气。”
那只血手已经消失无形。木门似乎被一剑劈碎,木板和碎屑散落在地上。喧嚣似乎随着刚才那一剑沉寂了。
白、谢两人向外看去。门外是茫茫虚空,雾气弥漫,奇异的光点在里面流转不休。
燕三大惊失色:“刚才……刚才外面明明是酒楼啊。好几个小娘子都在弹琵琶唱曲,一楼二楼座无虚席。有个伙计抱了酒坛子下去,我还撞到了他。我记得清清楚楚的!”
白水部扶墙站起,拍他肩道:“这是幻术,千万小心。”
三人走出了屋子。视野中皆是雾气,隐约显现亭台楼阁,又似涌动着毒虫猛兽,漫漫漠漠,渺渺冥冥。唯有这个房间,悬浮在太虚之中。
“这是什么?”白水部问,“这些景象怎么这般熟悉?那座桥,那株槐树……”
谢子文沉声道:“别看了,只怕是蜃楼。都是你看到过的东西幻化的,当然熟悉。”
白水部奇道:“怎会是蜃楼?”
“听说过海边和大漠的海市蜃楼罢?这种术法,可不是日光和水汽的把戏,而是用古镜施法,照出人的心魔。据说在幻境中,你会面对最难面对的事,遇到最难过去的坎儿。你须知道,一个人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这就是蜃楼镜术的可怕之处。如果不能过自己这关,自净心魔,就会被幻像困死在这里!”
燕三问:“那古镜会藏在什么地方?”
谢子文道:“它暗藏幻境之中,极难察觉,人执此镜不能自见其影……”他话没说完,身子登时虚化,随风散去。
白水部急拽他手,已经来不及了。他转头一看燕三,他也消失不见。
白水部陡然置身郊野,眼前绿草如茵。他疑惑地走了两步,忽见前面树林里,飘动着一片熟悉的衣裾。销金鹅黄绫衣,嫩生生的颜色,直刺进眼里。
从树后转出,他惊讶地叫了出来:“清莲?”
袁清莲一身鹅黄衣裳,含羞带怯地站在林间,带着茸茸的光线。她眼睛看着地上,柔声道:“你还不快来。”
仿佛回到了那个寒食节。后面的一切都还没来。迷恋、爱慕、幻想、痴情……都才刚刚开始,像早春的桃蕾含红未发。
他跟在她后面,向前走去。林木后退,花影后退,柳烟后退,楼台后退……满院牡丹摇曳。
袁清莲在山石上坐下,掐下了一朵姚黄牡丹。他站在她身边。
高天上流云舒卷,天色湛蓝如洗。
她微微一笑,唤道:“夫君。”
他奇道:“你说什么?”
袁清莲绯红了脸:“别妄想我再说一遍。”
“清莲……”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会看见这些?
牡丹消失,湖水消失,香车宝马,鼓乐喧阗。
“新妇来了!”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气氛立刻热闹起来。堂下放着一副马鞍,袁清莲花髻青衣裳,戴着销金头纱,从青布条上款款走来。一个红衣小姑娘捧着镜子在前导行。众人拍手唱念:“小娘子,跨马鞍!小娘子,跨马鞍!”
袁清莲跨过马鞍,进入门庭,来到里间床上。他行过坐鞍礼,也被茶酒司仪引到里间,用织梭挑开新妇头纱。袁清莲睨他一眼,低头微微一笑。
不久,亲客退去。红烛摇曳,满室生春,这便是礼成了。
春日赏花作诗,夏日泛舟弹琴,秋日采撷嘉果,冬日踏雪寻梅。隔年,园子里有了婴啼。再后来,童儿们爬树斗草,做各种游戏。袁清莲在窗下支起绣棚,给孩儿缝制换季的衣裳。他抛了书,拦住幺子。孩儿撞到他腿上,抱着咯咯笑。
他将孩儿抱到膝上,掐了一朵牡丹逗他,忽然间迷茫了。他走到水边,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他急忙看孩儿,孩儿滴着涎水,嘻嘻哈哈地叫闹。再往水里看,臂上仍是空无。
入夜,妻子安顿了大小孩儿,唤道:“夫君睡罢。”他走进卧房,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仍是华灯,仍是红帐,仍是满堂月华流素。一切仿佛倒退回新婚那日。
他忽问:“镜子在哪?”
她讶然:“什么镜子?!”
“我们成亲那天,导行新妇的女子捧的镜子。”他怔了怔,当日的情景,一分一毫都想起来了。在新妇前面,红衣小姑娘捧着古镜,踏着青布条款款走来,对他一笑,眼里装满了星星。当时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她多么像化为少女的小鲤鱼!不是模样儿像,而是她走路的姿势、微笑的样子、眼波流转的神情,如今回想起来,竟越来越像!天啊!她怎么会带着古镜,来到这里?
袁清莲紧握他手不放:“困你的觉,找什么镜子!”
他挣开她手,起身翻箱倒柜。袁清莲起身抱紧他臂膀:“夫君!夫君!!!”
他伸手向里,探到她嫁妆箱子底下,触手坚硬冰凉。袁清莲眼中含泪。隔帘传来孩儿啼哭。
他把镜子拿了出来。
袁清莲微笑了,带着无奈的凄切:“这里有什么不好……”
他轻轻揽住她:“这里很好,有我多年前做梦都想要的一切。可安排这个梦境的人,未免低估了我。见过天地山河、感念过众生疾苦的人,哪有一生解不开的心结,哪有一世醒不了的痴梦。我愿对实境千里荒烟,不要梦中十丈软红。”
他身上柔光褪去,不再是柔软的蓝色绸衣,而是来时穿的白色布衣,胸前也赫然出现了鱼木刻成的鲤鱼哨。
他从她身后举起鸾镜,镜中映出周遭一切,唯独没有他的形影。
一整个琉璃世界自他手中滑落。
有那么一瞬,他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情景。
然后,于极静处,又有了轻微的喧嚣。
睁开眼,青砖满地,月华如水。走到廊上,远远地,有人焚香拜月,祈祷夫妻恩爱,岁月静好。这才是真实,她早日嫁为人妇生儿育女,而他还独自在尘世伶仃漂泊。
走进阁楼,拨开蛛网,里面布局陈设俨如梦中卧房。他走到窗畔,满覆尘灰的妆奁突然跌落,干枯的花瓣纷纷扬扬。干花底下,半埋着一卷撕碎后又勉强拼缀的《太平广记》。指尖甫触,余温犹在,他不禁闭了下眼睛。
起身开窗,狂风涌入。
他自雕窗跳下,像风一样,那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