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街上,老百姓都簇拥过来,嘘寒问暖,看个不住。白知县一一应答,笑着抚慰。
“你说,白知县是不是更好看了些?”卖绢花的李娘子对身边卖香囊的陈尼姑咬耳朵道。
陈尼姑笑:“阿弥陀佛,贫尼哪里知道?”
李娘子嗔道:“老货,你就装!”她手搭凉棚,越发把脖颈伸得长些,口中啧啧:“这精气神都不一样了。”这话倒也不假,与之前黑瘦疲累的样子相比,现在的白知县像新剥壳的鸡子,清洁白嫩,眼睛也有了动人的神采。
一个玩泥巴的小童被人群挤倒了,白知县一把抱他起来,拍掉他身上几个鞋印。白知县身后闪出一个书童,抱小童放到街边去了。
李娘子眉头一蹙:“这白知县是只有一个下人么?来来回回,只见了这个书童。”
旁边挽着一篮糕在卖的柳嫂子就插口道:“王家阿秀,也是县署里的。”
李娘子点点头:“我说呢。我表弟在海陵县署做小吏,他可说了,人家海陵县的温县令一上任就带了一百家奴,县署住不下,还去街上找房呢。咱们这白知县的气派可小多了,可别叫人比了下去!”
柳嫂子凑近她笑道:“哪里就比下去了?虽说红花还要绿叶扶,月亮还要星星捧,但也要看是谁。咱们白知县这般俊俏,那温麻子如何能比?白知县闺中也定是个风流郎君,教人恨不能一口水吞在肚里。”
李娘子也是风流惯的,拿帕子捂了口吃吃笑道:“哟,柳嫂子,你要一口水吞谁在肚里?偏你眼神好,隔着衣衫就能看出料来。这会若无人在,只怕你捉住他就吃了呢!”
两个女人头靠头一块笑了出来。柳嫂子掐李娘子一把:“说我,你不想沾沾味道?”
李娘子打掉她手:“白想!宋媒婆、关媒婆、吴媒婆,不都让他赶出来过?”
两人不顾陈尼姑在旁咳嗽,唉声叹了口气。
李娘子吞了口馋涎,望着人群里微笑的白知县:“若果然吞得,吃糠一年都乐意!”
***
如此受兴化女娘们眷爱,白知县是毫不知情的。在他病倒这段时间,大宋又吃了场大败仗。那西夏中书令张元向元昊建议,乘宋精兵尽集边地、关中空虚之机,深入攻宋腹地,占据长安。九月下旬,元昊采纳张元之策,于天都山集左右厢兵十万,兵分两路,再次大举攻宋。宋夏在定川寨发生激战,元昊料敌出兵,先占有利地形,诱宋军出战,尔后断其粮道与归路,集兵围攻,宋军近万人几乎全军覆没。不过,西夏另一路军队遇到了原州知州景泰的顽强阻击,死伤千余。十月初,元昊得知环庆路经略安抚使范仲淹率军来援,又受陕西诸路二十万屯兵的牵制,直捣关中的美梦就此破灭。张元满腔抱负都在进攻中原、扶夏王坐上龙椅上——只要元昊成为天下之主,成为正统,他就不再是背负骂名的叛国背主之人,而是成就煌煌霸业不世之功的正义之士。可这元昊居然不肯打了,他要回去!听到“班师回朝”的命令,张元一口血吐出,栽下马来。
而听说国家战败,吃了大亏,白知县也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可到底也只能罢了。个人的力量太过微渺,想要力挽狂澜,哪有那么容易?!
定川寨大败后,宋廷上下完全死心,再不做进攻的妄念,专心守土。今年七月,富弼带着宋方的二件国书、三件誓书再次出使辽朝,宋辽达成和议,宋朝在澶渊之盟的基础上每年增加岁币绢十万匹,银十万两。九月,富弼完成使命,返回雄州。辽国好处拿到,也来“义劝”西夏收手。西夏因为多年战争,国力大损,民不聊生,也深怕辽国黄雀在后,一时不再有什么动作。朝中判断,西夏这是准备议和了。几十年的太平,眼看就要从此奠基。
至于兴化,经过平匪、治水、灭疫三次考验,老百姓总算过起了太平日子。白知县也暂时不用再辛苦劳碌,过起了批批公文、破破案子的一般知县的日子。他批阅公文极快,办完公事还能有半日闲工夫,常用来巡视县域。他闲暇时,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大纵湖。此处风景如画,加上如斯之人,更是看仙人仙境一般,来此的士人游女便莫名其妙多了好多。连冬天落雪时候,百草衰折,天地皆白,还有不少人前来踏雪。他人却不知道,白知县时常来此,只因这是昔年孝子王祥卧冰求鲤处,不过是凭借它想想故人罢了。
***
如此过了将近三年,兴化风调雨顺,岁岁大稔。白知县的法力已经提高了不少,喵神农表示这都是它的功劳。他的医术也有了小成,甚至凭着御水之能,隔着肚子用冰针缝补过人家破了孔的胃囊,苏苗苗也颇感欣慰。如今她快十七岁了,也有了大人的样子,总算不用像几年前那样容易受人轻视。庆历四年二月,白知县接到了一纸调令,要他接任苏州知州。
“苏州好啊!”阿文开心得嚷了起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出门就能游玩,太好了!”
白知县皱着眉看他撒在新纸上的墨点:“阿文,好好磨墨!”
阿文吐了下舌头,忙将沾污了的那张纸揭了:“我拿去练字。”
苏苗苗正在窗外晒药材,闻言道:“这下又有得忙了!神农堂也得搬到苏州去。”
帮她晒药材的阿秀忙道:“娘子,何必搬走呢?神农堂要搬,百姓肯定不依!”
苏苗苗笑:“神农堂刚开的时候,还有许多人赶着我叫骗子呢。”
阿秀吃吃笑了:“娘子若是骗子,天下也没好人了。求你了,娘子,就让神农堂在兴化开下去吧!你可以在苏州另开一个神农堂呀。”
苏苗苗微笑:“我呀,只有一个人,开不了两家医馆吗。就算是总堂分堂也不行,我虽也带出了几个不错的医人,但神农堂这块牌子,他们现在还撑不起。”
“神仙姐姐,等我也成了神医,也开一家神农堂,为你撑门面!”阿文突然冒出来,笑嘻嘻地说。
苏苗苗伸手打一下他的头:“你呀,先把你主人那几手学会吧。”
阿文揉着脑袋,讪讪道:“主人那么聪明,记性又好,我哪里……”
苏苗苗又伸手揍他一下:“他那么忙,学得还比你强十倍!你呀,开膛破肚的时候,你居然有本事给我晕倒!”
阿文为难地抱了下头:“下次我保证不晕!”
苏苗苗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递给他:“收着吧,芳香开窍、提神醒脑,下次再觉得头晕,就闻闻这个。”
阿文连忙在衣裳上蹭了蹭手,才伸出双手去接了过来:“神仙姐姐,你亲手做的?”
苏苗苗不理他了。
阿文才不在意呢,他喜孜孜地捧着香囊奔进书房,给白知县看:“主人,神仙姐姐给我做的!”
“知道了。”白知县头也不抬写了几行字,随手将一本书放在他头上,“这本放回书架上插着戒尺的地方。你去帮我找找《五十二病方》第四页第八行,念给我听。”
“得令!”有了新任务,阿文把香囊往怀里一塞,立刻去照办了。
“这小小子,心性什么时候才定?”白知县自言自语着,写完了纸上最后一笔。这是他给即将到任的新知县的殷殷嘱托。许多事在他手里已经起了头,总得有人接着做下去才好,半途而废不是兴化之福。“但愿吧。”他吹了吹将干的墨迹,“但愿你能多顾念兴化百姓啊。我走了以后,你可就是他们的父母了。”
一声春雷,天地皆震。天上落下了几点雨。
苏苗苗惊叫道:“师侄!要下雨你怎么不告诉我!”
又是数声雷鸣,小雨渐渐转大。白知县忙奔出去帮她收拾药材:“对不住,小师叔!这几日忙着安排各项事务,心神全给占据了,是晴是雨都没留意。”他扬手阻住倾泻而下的雨水,隔院的花木被大雨打得东倒西歪,这里却一时无风无雨。药材很快一包包收了起来,放回筐里。白知县这才收了法,这个院子立刻也被晶亮透明的雨幕笼罩。
这时,他忽然发现,廊下光秃秃的白色灌木上,爆开了一朵朵嫩绿的新芽,很快就是满枝嫩绿,新芽新叶亮得像抹了一层油。见白知县定定地盯着它看,苏苗苗道:“这是鱼木,对鱼有毒,木材白色轻软,是钓鱼浮标最好的材料,琉球地方多用此木模作小鱼,以钓乌贼,台湾渔民亦用之,所以叫鱼木。传说鱼木以大雨为开花讯号,当春天第一场大雨落下,树枝上就会冒出新芽,到夏始春余时,再下一场大雨,鱼木树就会在雨后开出白色繁花,如群蝶纷飞……它的花,你去年见过的,原来不认得?”
白知县轻轻摸了摸那枝头的嫩叶,笑了笑:“鱼木?我若用这鱼木作饵,能钓上小鱼来么?”他用随身带的小刀,切下一截枝条,真个削皮雕刻起来,一会儿功夫,便雕成了一枚小小的洁白木哨,鳞须分明,作鲤鱼之形。在潮润的春风里,他含着木哨,吹出了凄凉的几声。
五月初时,这棵鱼木树果然开了一大树花,招来许多蝴蝶翩翩飞舞。白知县也收到了苏州柳知州离任的消息。他简单收拾行囊,这三年,也没落下多少东西,闲碎杂物尽可卖掉。倒是听说他要走了,百姓来了一拨又一拨,送了许多红枣鸡子鲜蔬羊肉,不收下就长跪不起。这些东西多得实在带不走,衙署只得收起来登记了册子,再拿去悄悄散给穷人家。
临行,白知县最后去看望了封小二。到了墓前,那里已经有一个人了,正是出狱不久的王四郎。阿文见着他,立刻上前一步拦在白知县前面,红着眼瞪着他。王四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给封小二上了手里的香,才板着脸起身,一步步走过来。
阿文叫了起来:“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他突然一跪到地,拔出腰间单刀,捧在身前:“你若恨我,现在就杀了我罢!”
白知县要推开阿文肩膀,阿文不肯:“主人,他有刀!”
白知县倏忽伸手,两指夹住那把刀,刀在他手里瞬息化为一泓清水,落在草丛中。
王四郎、阿文都看呆了。
白知县笑笑:“不要见怪,这是我白家祖传的‘化功*’。我不习惯跟人说话,旁边有兵刃。”
王四郎呆了一会,才回过神来,瓮声瓮气地说:“行刺之事,是我不对。如今你要走了,我护送你去。可你有这般身手……”
阿文冷笑道:“我家主人是不世出的武林高手,用不着你这种三流功夫保护!”
白知县止住他:“如此,白某却之不恭,就劳烦王兄弟护送了。”
阿文还要问为什么,白知县把他一扯,努嘴道:“嘘,多个挑担的岂不是好?”
哦!阿文恍然大悟,捂住嘴再不问了。
回去之后,白知县在兴化县署里走了一圈,给鱼木和范仲淹手植的梅花浇了一遍水,就拎起包裹,带上阿文、王四郎,和苏苗苗、喵神农一道悄悄乘船上路了。稻子青青,哗哗摇曳,初夏的熏风吹人欲醉。沿途垛田上的农人农妇看见他,连连挥手叫嚷:“白知县!”“白知县来了!”“白知县,你去哪?”“你去哪里呀!”
阿文喊道:“父老乡亲们,再见!我家主人要去苏州啦——”
在一片挽留声中,小船渐渐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