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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日五更,李茂来到延英殿外,贾耽、袁滋已在廊下,却不见杜黄裳,二人见到李茂都吃了一惊,忙招呼李茂过去。
袁滋打趣道:“这是要拜茂华为相了吗?”
李茂笑道:“李茂的才干做鸿胪少卿尚且为难,又岂敢与宰相同列议论天下大事。”
袁滋道:“也不可这么说,茂华虽然年轻,做事却还稳当,不然怎会奉诏至此?”
袁滋这话看似平淡,实际暗藏玄机,回答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他预设的陷坑中,李茂深知言多必有失,尤其是跟这些官场油子说话时,更要小心翼翼,于是哈哈一笑,便改口说起了天气,袁滋见李茂不肯上当,便微微一笑放过了他。
两位宰相来此不是为了闲聊,自有许多公务要谈,李茂不愿意让二人尴尬,遂移步到宫台下的花圃边看花,夏季的大明宫就是一座硕大的花园,草木葱茏,繁花似锦,历经两百年的经营,大明宫内举目皆是景,一双眼睛看也看不完。
两个小宦官提着小竹篮,拿着小铁铲,趴在一棵橡树底下扒拉着找什么东西,嘴里嘀嘀咕咕,声音很低,含混听不真切。
李茂正琢磨二人在找什么东西呢,身后忽有人咳嗽了一声,倒吓了李茂一跳,回头看时却是突吐承璀。突吐承璀双手笼在袖子里,缩着脖子,似乎在过冬。
李茂道:“常侍是属猫的吗,为何走路一点声响都没有。”
突吐承璀哼哼道:“我是不是属猫的暂且不论,李孤山几时变成了闷嘴的葫芦,要紧时刻为何就惜言如金,一句话都不肯帮我说呢。”
李茂凝眉道:“此言何意,我怎么听不懂呢。”
突吐承璀从袖子里抽出双手,伸长脖子,换上一副笑脸,向李茂打躬致谢道:“多谢孤山伯在大家面前替我美言,打今儿起兄弟我就是知枢密了。”
知枢密就是代理枢密使,若无意外用不了多久就会转正。
就这这天的初更,和贵妃酣战一场后心情愉悦的李纯作了一个重要决定,左枢密使刘光琦平调宣徽院使,其空缺由突吐承璀替补。
内官任免迁调不像朝官那样费周章,天子金口玉言,当即生效,连一纸文书都免了。
李茂大喜,向突吐承璀拱手道贺,突吐承璀谦让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昨夜接到消息,刘辟出兵攻破梓州,拿了李康。”
李茂又惊又喜,吃惊的是刘辟动作这么快,说出手就出手,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喜的是突吐承璀肯把这样的机密情报跟自己分享,这无疑是个好的开始。
梓州是东川节度使理所所在地,距离成都不远,刘辟公然打破梓州,抓走李康,这等于是在向朝廷宣战。
李茂急问:“是战是和?”突吐承璀怪眼一翻,咬牙切齿道:“都欺负到家里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打。”
一个“打”字刚出口,刘希光便一路小跑过来请李茂入殿,李纯已经到了。
刘辟公然挑战,李纯若不应战便是缩头乌龟,缩头乌龟朝廷不是没做过,而且从他曾祖开始就经常做,家学渊源丰厚,经验十分老道。
但李纯决心摒弃家学,另辟天地,他决定跟刘辟死磕到底。
今日奏对前,他召见杜黄裳和度支、转运使两使,详细盘算了自己的家底,结论是这仗能打,虽然很冒险。
延英奏对一开始,李纯就给众人画了一个圈,今日只议论怎么打,怎么调兵,怎么筹粮,几时出兵,途径何处。所有议论只得在圈内进行,不得稍有逾越。
在这个问题上杜黄裳显然准备的最充分,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自己的看法,末了慷慨陈词道:“兵贵神速,请陛下即刻下诏,褫夺刘辟一切官爵,发兵讨之。”
李纯不问贾耽和袁滋,目光直接投向李茂,问:“朝廷出兵,吐蕃和南诏会助刘辟吗?”
李茂道:“南康王镇西川二十年,与两番大小三十余战,死伤十数万人,仇深似海,轻易了结不了,二番不会出兵助贼。”
李纯霍然起身,向侍立一旁的几位翰林学士言道:“朕心意已决!即刻拟诏,褫夺刘辟一切官爵名号,定为反逆。朝廷大兴问罪之师,西川将吏凡能幡然悔悟者,朕宽赦他,愿助朝廷讨贼者,皆有赏赐,凡执迷不悟暗助刘逆者,王师到日,灭九族。”
在调选哪些将领,何人为主帅,何日出兵,以及粮料筹措等具体问题上,杜黄裳、贾耽、袁滋三宰相又动了一番口舌之争,但这个问题,李纯早已考虑成熟,最后一言裁断:
以神策京西行营节度使高崇文为中军主帅,领所部拔营经由斜谷入川。
以左神策行营兵马使李先奕为左军主帅,出兵两千,出骆谷南下。
以山南东道节度使严砺为前军主帅,领本镇兵出利州,攻打剑州。
以河东先锋军兵马副使李光颜为右军主帅,率所部三千人会同后军主帅右威远军副使刘悟部两千人出山南,经兴元府南下,会同高崇文部进取梓州。
各军依杜黄裳所请不设监军使,以高崇文为诸军都统,节度各军。
诏书由中使带向各方,刘悟事先得到李茂的暗示,已有所准备,接到诏书后立即行动起来,想夺个头彩。奈何右威远军兵痞将软,接到诏书后哄了一天半才拔营出城,在此之前中军高崇文部已然拔营行出一百五十里。
长武城的高崇文卯时接到诏书,辰时大军便已在路上,抢在刘悟之前碰了个头花。
诸军开拔后的第三天,李纯以鸿胪少卿李茂为两川宣抚使,南下宣抚两川军民。
诸军皆未按惯例设宦官监军使,这是李纯从杜黄裳所请,从大局出发做出的重大抉择。具体到他个人,心里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让李茂以宣抚使的身份南下,除了宣抚军民百姓,策反蜀中将领,也兼有监军的性质。
因为事关重大,李纯单独召见李茂,明确无误地向他表达了这层意思。李茂请李纯授他便宜处置之权,遇到军将阵前反叛,地方官员敷衍塞责,其有权临机处断,不论是谁都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为了确保李茂能顺利执行使命,李纯答应了这个要求,又给李茂配了八名随鸾校尉,另拨五十名禁军随同保护。
李茂请调韩义、胡川随行,李纯允准,又加秦墨、张琦禁军带职,随李茂一通前往。
李茂辞驾出宫,在宫门外“邂逅”了杜黄裳的门生章武。章武请李茂往平康里一叙,李茂欣然允诺。
章武是替杜黄裳来请李茂的,执政宰相与钦差大臣私下会面是犯忌讳的,杜黄裳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见面的地点是一户娼家的私密小院,章武一早就包了下来,秦墨、张琦进门后又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遍,以确保此次会面的绝对安全。
会谈的地点设在一间私密套房内,章武、秦墨、张琦留在外间,里间只有李茂和杜黄裳两个人。
李茂此行的使命,杜黄裳是一清二楚,某种意义上说李茂能成行还是杜黄裳的推荐。
他亲自动手给李茂斟酒,李茂抢过酒壶给杜黄裳斟了酒。杜黄裳叹道:“茂华不要怨我,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李茂道:“相公不该开罪小人,有道是宁肯得罪十个君子,也不要招惹一个小人。”
杜黄裳道:“明哲保身,老夫不是不屑为,而是身在其位,不敢为啊。”杜黄裳满饮了杯酒,叹道:“自贞元来,朝廷多次对藩镇用兵,屡战屡败,其中的原因固然千差万别,但有一样是相同的,那就是中官误事。这些洒扫奴,做人做官,你不能说他就比别人差,但打仗确实不行,有他们在一旁碍手碍脚,这仗就没法打,必败无疑。”
宦官做监军使,代表皇帝监督军队刑赏,对统军将领形成牵制,可以有效防止将领独断专行,遏制军队叛乱,从某种意义上说有他的必要性,但凡事都要有个度,一旦超过了这个度,正面的就走向了反面,监军使仗着皇帝的宠信,在军中擅做威福,揽权诿责,架空将帅,乃至越俎代庖,胡乱更改作战计划,令前线将士无所适从,以至丧失人心,摧折士气。
尤其到贞元年间,宦官权势越来越大,彻底剥夺了前线将领的指挥权,致使官军屡战屡败,偶有小胜,功劳被监军使窃夺,军士出力出血得不到实惠,心存怨恨。若遇失败,监军使则把责任加诸在将领身上。
朝廷严惩将领,丧失军心,朝廷轻纵将领,丧失纲纪。若再遇到将领不愿蒙冤横死,铤而走险发动兵败,则将酿成更大的损失,反让朝廷误认为军队不稳,有必要进一步收权,于是监军使的权力越来越大,前敌将领的自主权越来越小,临机不能决断,而听不懂军事的宦官摆布,或等候千里之外的朝廷命令,致使错失战机,酿成大败。
长此以往,造成恶性循环,结成了一个看似无解的死结。
杜黄裳看透其中弊端,来了个釜底抽薪之计,一举破除了这个死结,但这么一来也将他自己置于整个宦官得利集团的对立面,甚至动摇了皇帝对他的信任。
杜黄裳叹息了一声,对李茂道:“不说这些了,我约你来,是有件事要知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