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连安背起药箱便向外走,“不收徒,再见。”
然而推开房门,他又转了回来,皱着眉头,看满是无动于衷的沈嘉禾,一脸不高兴道:“你怎么不拦我?这么快就放弃了?”
沈嘉禾裹紧了被子,道:“外面冷,懒得动。”
季连安:“……”
沈嘉禾又吩咐道:“把门关上,在那张椅子上坐好,桌上有茶。我们谈一谈。”
季连安垂下眸子思量了片刻,缓步关上房门,又依照她的指示悠然坐在木椅上,一手打开茶壶的盖子,向里瞧了瞧,道:“我从不喝绿茶。”
沈嘉禾淡然,“哦,那你渴着吧。”
季连安:“……”
到底是谁要当谁的徒弟?为什么态度这么嚣张啊!
季连安这个人,沈嘉禾前世是打过交道的,而且还不是一次两次。
他相貌平平,顶多算是清秀。人虽不过而立,头发却已是白了大半。
说起话来偏爱带上几分嘲讽,再加上性子古怪,反复无常,身为医者又没什么慈悲之心,全然凭靠喜好行事。唯一能看得过眼的,也就只有他的医术了。
赞誉他的人唤他阎王愁,是说他的医术出神入化,能将踏入地府的魂魄生生拖回人间。
而讨厌他的人唤他这个名号,则是说他这般的人,连地府的阎王都会发愁要不要收他。
季连安每年的十二月初三都会从天玑峰上下来,依照约定来到京都,为皇族人看些大病小病,开开养生方子之类的。
至于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神医为何会做这些事情,沈嘉禾也是许久之后才得知了缘由。
沈嘉禾十七岁嫁给迟辕到二十九岁在冷宫身殒,总共见过季连安十三次。
第一次见到他,觉得这人轻慢无礼,尤其是那张说不出好话的嘴,尤其惹人讨厌。
后来沈周氏病重,御医战战兢兢说她已是药石无医,全看天意能留她多久。
恰好是寒冬,季连安入了宫,沈嘉禾便去求他,望他能医治她的娘亲。
季连安看着她,说道:“皇后娘娘可知,神医为何被称之为神医?”
不等她答,他便继续道:“只救能救之人,只医能医之病。丞相夫人的病已是药石罔效,医不好了。我若是医她,会砸了我这神医的招牌。”
片刻,他笑着道:“可我本就不稀罕当什么神医,娘娘若是肯帮我收集齐这些药草,我便应了您,如何?”
沈嘉禾本以为季连安这种挑剔的性子,会说出什么极是苛刻难找的药草,可他所要求的全是再寻常不过的。
季连安毕竟是人不是神。
沈周氏的病无法根治,他能做到的仅是让她的生命再多延续几年。
然而纵是几年也够了,足以让沈丞相带着沈周氏看遍山山水水,完成他们之间的约定。
沈嘉禾对季连安很是感激。
奈何这人实在受不得人情,每次沈嘉禾想要谢他时,他都一脸嫌弃地制止道:“别谢我。我最讨厌别人谢我了。恶心。”
沈嘉禾:“……”
她觉得季连安还是一如既往地惹人讨厌。
终于有一天,沈嘉禾忍不住回了一句,“天天恶心,你害喜了啊?”
季连安:“……”
季连安:“你这个态度倒是让我比较舒坦。”
所以重生之后的沈嘉禾本来也不想用这般强硬的态度同季连安说话。
可这人实在是吃硬不吃软,好声好气同他说,他反倒会跑得拦也拦不住。
季连安撑着下巴,环顾了下四周,啧啧道:“你这屋子风水不好啊。”
“季大师,你是来看病的还是看风水的啊?”
沈嘉禾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暗暗在心里说他乌鸦嘴。
沈嘉禾最后一次见到季连安则是在冷宫里。
迟辕虽将她打入了冷宫,但还没打算让她自生自灭死在那里。毕竟沈家的人虽是被打压,伤了元气,无法为她保住后位。可她若是死了,沈家的人也不会善罢甘休。
所以,季连安还是依照惯例来到了冷宫,为她把个脉例行检查一下。
那天季连安来,先是环顾了一周冷宫的摆设,啧啧道:“这地方风水不好。”
沈嘉禾白了他一眼,“哪国的冷宫还会建在风水宝地。”
季连安不理她,兀自给她把了脉,叹了口气道:“这地方如此艰苦,娘娘的身子却半分没有受损。依旧十分康健。唉。”
沈嘉禾:“……”
沈嘉禾:“我身体好,你怎么看起来这么遗憾呢?”
“这种地方最是熬人,娘娘此生应当是出不去了。”季连安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看这些已经疯了的女人,都是你的前车之鉴。早死早超生啊,娘娘。”
沈嘉禾:“……”
沈嘉禾极是矜持地爆了一句粗口:“……滚蛋。”
结果谁知道季连安滚了没两天,许茹欣就派人放了把火。
搞得她现在一听到季连安说起风水两个字就特别的糟心。
季连安全然不在乎沈嘉禾无礼的态度,手指敲了敲桌面,狐疑问她,“你大费周章要我过来,就是想拜我为师?你看起来也不傻啊。”
沈嘉禾对他这种明显在装傻试探她的行为嗤之以鼻,想了想,装出一副憧憬的模样,浮夸道:“您怎么能如此妄自菲薄,觉得只有傻子才会觉得您好想当您的徒弟呢!您医术高超、仁心仁术、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是多么高尚的人。拜您为师,是我毕生理想。”
季连安:“……”
季连安捂着嘴,弯腰制止道:“……你别说了,真要吐了。”
季连安这个人经不得别人夸,也扛不住别人谢,整个人都是一副要和世间所有好话统统隔绝开来的模样。
基本上沈嘉禾每蹦出一个词,他的身子就要抖上一抖,到最后脸色当真变得难看了起来。
季连安从药箱中拿出一个小药瓶,沈嘉禾前世经常见他随身携带着这个药瓶,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但大抵是很重要的。
他对着瓶口闻了闻,缓缓吐出一口气,脸色才逐渐好了起来。
沈嘉禾平淡道:“那张纸条就是我写的,你也不必装傻来试探是否有人指使我。我想用纸条上所写的信息,和你谈个条件,仅此而已。”
“诶呀,你这丫头真是。”季连安看了看沈嘉禾,压低了声音道,“我听沈丞相说你才八岁,寻常人家的八岁小姑娘不该懂这般多的。”
沈嘉禾:“头发长见识短。”
季连安:“……”
季连安:“你这孩子当真不讨人喜欢。”
重生的事情,沈嘉禾要瞒的其实就只有沈府上下那些与她朝夕相处的人而已。
至于旁的人,既不认识她也不了解她,就算她说了什么,顶多不过是觉得她奇怪而已。
沈嘉禾要和季连安谈的事情,是她前世所知晓的秘密,今时今刻是无法知晓的,而这又是她必需的筹码,怎么圆都是圆不来的。
所以她也干脆不去做那些伪装,全凭季连安去想。
就算他察觉到哪里不对,于她也是无碍的。
一般提起神医,无不是与奇病,怪病相连。
季连安自然也是如此,早年间外界都传他非奇病怪病不治。
然而,他肯在每年十二月初三来到京都,为皇族把脉查病,做些最基本不过的事情,自然是有原因的。
季连安大抵没工夫去想沈嘉禾一个八岁的小姑娘为何会知晓那般多。
他沉默了一会,双目紧盯,压低了声音,略带沙哑道:“你当真知晓她在何处?”
“当然是知道的。”沈嘉禾轻巧答了一声,觉得自己好歹是在威胁人,语气太过轻松也不太好,就也压低了声音,道,“不过在那之前,你得答应我几个……”
话到此处,她猛地被口水呛到,“咳咳咳……水……咳。”
季连安:“……”
季连安:“小丫头,你行不行啊。”
沈嘉禾手中的筹码,便是季连安前世受制于迟家的缘由。
季连安如今肯老老实实坐在这里,也是因为沈嘉禾手中的这个筹码。
当今圣上听闻江湖中有一神医,便想将季连安收入太医署,要他为皇室效力。
江湖中人都莫名的有种不想与皇家扯上关系的念头,季连安也是如此。
然而他虽不愿进太医署,但却与皇上约定,只要朝廷肯为他去寻一个人,他每年十二月初三,便会来到京都。
若是遇到太医署难以医治的病,也可以放飞信鸽到天玑峰上,他定会赶来。
圣上听季连安敢拒绝他,起初是不同意的,想要强行逼迫他进太医署。
后来圣上大抵是看他不肯屈从,起了些爱才之心,觉得这般也算划算,便答应了他。
可答应是答应了,皇上的心思又哪是他能摸得透的。
季连安的两只手交叠在腿上,无意识地握紧了衣料,抿唇问道:“你要提什么条件?”
沈嘉禾微歪着头,道:“也不多。第一,你收我为徒,教我医术。第二,你得把我带到天玑峰上。第三,你不能跟别人说你收了个徒弟,我对外也不说你是我师父。别人问起来,你就说我是上山养病的。”
季连安沉默了一会,问道:“你对医术了解到什么程度?”
沈嘉禾随口道:“喝药能治病?”
季连安:“……”
季连安一拍桌子,“我都还没开始对别人羞于承认你是我的徒弟,你居然没拜师就开始跟我说你对外不提我是你师父?!”
沈嘉禾眨眨眼道:“你名气大,麻烦啊。”
她觉得自己是要闯荡江湖的人。学医术,一是为了保证她娘亲日后生病时,她能及时为她根治,不至于像前世那般留存遗憾。二则是为了保护自己。
医毒相通,她与其说是学医,倒不如说是想研究些能防身能救自己的东西。
季连安作为阎王愁的名气太大,而沈嘉禾身为丞相的女儿拜入他门下的消息,肯定也会传开。
到时她去闯荡江湖,无论说自己是沈嘉禾还是季连安的徒弟,大家都清楚她就是丞相的女儿。
怕是还没来得及闯荡,就会被她爹给逮回丞相府里。
季连安皱了皱眉头,道:“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凭什么答应?”
沈嘉禾无所谓道:“你与其信朝廷,倒不如信我。”
季连安眯起眼,“你连这个都清楚?”
沈嘉禾点头,慢吞吞道:“我还知道,再过两年,你就永远也找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