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淡微笑着将手往下压了压,还没等他说话,便有一个值日的学员喊了一声:“坐下”。
全班三十来个同学却没有坐下,都定定地看着敬爱的先生。
陈洪面上还有泪水在流淌,透过泪光他看见其他同学的眼睛都红红的。
大概是察觉到学员们的异样,孙淡惊讶地说:“怎么都不坐了,都坐下吧,我们开课。
这个时候,所有的学员这才同时坐下,但陈洪还站在那里,心中乱得如一团乱麻。
孙淡依旧如往常那样并不坐在讲台尖,而是背着手慢慢地地走过来。“陈洪你怎么了?”
陈洪现在已经顾不得让人现自己同孙淡的特殊关系,大声问:“先生,我听人说你明天就要离开我们了,究竟是不是?我们跟了你这么长时间,对先生的学问是非常佩服的,正要从你身上学到经世济国的真本事,可你,,可你除了悲伤,陈洪内心中还有一种被人抛弃的愤怒。
“原来是这样啊!”孙淡温和一笑,看了看所有的学员:“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啊”。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所有人都悲伤地看着孙淡。
陈洪用拳头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质问:,“先生,你应该回答我们的问题
孙淡的表情还是一如往常那般恬静:“是的,各位同学,先生明天将要参加会试,这一考就是九天。不管是否中进士,朝廷对我都另有安排。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了,我以前不是对你们说过吗?将来学成之后,你们都会在宫中担任一定的职务,为国家效力。作为一个合格的国家公务人员,应该具备三个要素:公、忠、能。公,就是一心为公,刚正不阿;能,就是具备一定的工作能力;忠,就是忠于职守,忠于朝廷的托付,忠于百姓的期许。朝廷既然对我已有任务,先生自然要听命行事,这也是对国家的忠,对职守之忠。为人师表,先生应该做你们的表率。陈洪,你坐下吧
孙淡走到陈洪面前,伸手在他肩膀上压了压。
陈洪心中的怨气尚未消除,可依旧顺势姿了下去,好象先生身上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孙淡看了看四周,对大家说:,“本来今天我安排的是一节《人际关系学》的课,可惜明天我就要走了,因此,今天就不限制科目了。我们改一下,你们可以随便提问。先生现场做答。希望你们好好整理一下以前学习是所产生的疑问。我没多少时间了
“是学员们同时回答。
这是最后一节课了啊!陈洪心中一个激灵,他试图整理自己这一段时间以来从孙淡那里学到的学问,可整理了半天,心中还是一片烦乱,好象什么都是那么清晰,又好象一切都是那么混沌,根本就找不头绪。
该死,这是先生的最后一节课了,我该问些什么呢?
《人际关系学》,老天,我依旧是那个拧脾气,还不知道如何同人相处;机关公文写作,这段时间在司礼监,每天在奏折上批红,可总结下来也不过是“准再议知道了。些许几句。阿拉伯数字,四则运算?可怜的我现在只会鸡鸭同笼,而有的同学已经学到了勾股定理,学到了初等几何;至于初等物理,浮力是怎么计算的呢”
已经有学员开始提问了:“先生,请问史籍上说隋焰帝是一个好大喜功的暴君,可他所挖掘的大运河一直使用到今天,是沟通南北的主要枢纽,若只依此一项,他已可被称之为一代明君。可为什么他明只国力疲乏,依旧悍然对高丽动进攻,以至落了个国破身亡的结局?。一…一这是历史问题。
孙淡:,“任何人都知道以隋朝当时的国力,已经无法撑持一场国战,可就算隋焰帝不进攻高丽,难道高丽就不会进攻隋朝,隋焰帝不过是先制人而已。至于隋焰帝在历史上评价,我个人认为,他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若单独做都可以使他成为一代明君,可惜他将这几件事集中在一起干,这就是隋朝灭亡的原因。表面上看来,是隋焰帝好大喜功。可究其根源,那是因为隋朝的中央集权不够,地方还有大量的豪强和氏族势力,以至于朝廷不能精确地计算国家的财力、人力是否能支撑地一项接一项的国家工程。隋之亡,亡于中央力量的衰弱和地方势力的强势
又有人问:“先生,你以前上课的时候说过,要计算一个物体的方量和体积,可以用长、宽、高三个数字相乘。这个法子用来计算土工方量自然是非常好用,可若是碰到不规则的物体,比如一快大石头,我们该如何算出它的体积?这是基础数学。
孙淡:,“也有一个好办法,将石头放进一个装满水的池子里,池子一场开一道出水口。将石头放见池中,水就会漫出来。而漫出来的水的体积就是这块不规则的石头的体积,只需将这漫出的水装进一个规则的容器中就能很容易地计算出来。”
“们,这法子好,谢谢先生。”提问的学员恍然大悟,心中一阵欢喜。
也不知道过了妾久,时的一分一刻地过去。
学员们的问题也是五花八门,天下地下都有,甚至有人问孙淡宫中太监因为是半阴之体,一到冬天就冷得受不了,日常该如何调养。
而孙淡也是来者不拒,一一做答。实际上,在古人看来希奇古怪的无解的问题,在他这个现代人看来都是一些常识,再说,依靠着自己脑中那庞大的资料库,什么样的问题回答不出来?
也就在这一刻,学员们终于了解了先生的学识渊博到何等程度。
陈洪心中依旧乱着,看着在书屋里走来走去,风度偏偏的先生,他才意识到自己遇到的是一个多么值得宝贵的学术大师。可惜当初自己一心要讨好黄锦,处处同孙先生作对,也没好好学习。等意识到先生的可贵之处,想学真本事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孙淡再次走到陈洪明前,道:“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所有的同学都已经提出了自己的问题,还差你一个。现在已经是晌午,陈洪你还有什么问题就快说吧,等我回答完你的问题就下课了。”
“原来这一课已经结束了,时间过得好快!”陈洪水悚然而惊。他猛地站起来,激动地说:“先生,陈洪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教了我们这么多,什么都教,也不拘泥于四书五经。可学这么多杂学。先生究竟想把我们教育成一个什么样子的人,或者说,我们学这么多学问究竟是为了什么?别说为国家培养人才之类的话,就算换另外一个学生,依我们的素质,也一样能成材。”
陈洪激动地问:“先生,你想要我们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所有的学员都安静下来了,陈洪这个问题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孙淡沉默片刻,端详着陈洪,静静地说:“我要你们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刑部监牢中,古大人还在放声大笑:“奇谈怪论,一个小小的举人怎么可能去做内书堂学长?吕芳小我看你这个小太监还有一点学问,不想那些讨人厌烦的阉贼,也知道些圣人之言。
可读了几本书,你学问长上去了,怎么就不知道怎么做人了,大言欺人,连起码的廉耻都不要了。举人”哈哈,举人够资格去做学长?你说谎也不知道脸红?”
古大人这一笑,监狱里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都道:“是啊,是啊,阉贼都是不可相信的,连朝廷的基本制度都不了解,还来这里说大话。听他刚才所念的这段《大学》注解,他的老师孙淡到有些学问。不过,这个小太监要朝自己恩师脸上贴金,也不至于用他是内书堂学长的话来骗人吧?内书堂学长可都是翰林院学士,一个小小的举人,我看是想当学士想疯了。”
这个时候,若换成陈洪,听到有人这么说自己恩师,只怕早就一跃而起,对着监狱里其他人破口大骂起来。
可同陈洪不同,吕芳偏偏就是个沉静的性子,他依旧端正地坐在地上,也不做解释,只讽刺地笑了一声,说:“尔等是在这五尺见方的方寸之地关得久了,不知道外面的天究竟有多大。嘿嘿,你们看看啊,这里脚下是五尺青砖地,头上只有一片一尺见方的气窗,人若在井中啊!”他拖长声音,唱起了展布所谱的《浣纱记》中的段子:“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我家恩师虽然是举人出身,可学问文章都是当世一品。也因为如此,他才以举人功名得陛下钦点,如了内书堂教书。我看,同先生的学问相比,翰林院的那些学士简直就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这句话打击面很广,监狱里的人静了一下,然后猛然作:
“好狂妄的阉贼,竟然这么同我等说话!”
“什么玩意,在坐的谁不是进士、赐进士、同进士出身,谁不是做过地方官的,谁不是读了多年圣贤书的,竟然在我等面前拿大?”
“我看他口中这个孙淡刚才注解的《大学》,中规中矩,也没甚出奇之处。”古大人大声说道:“换任何人,只要静下心,将这本书反复研读个十年八年,也能琢磨个通透。我看你口中恩师也就是一腐儒,至于为什么得了皇帝的钦点小哈,我明白了。他有你这么个阉贼的学生,平日里自然同阉贼们走得近。大概是走了你们太监的门路,才进了内书堂。此乃读书人之耻,古泰深鄙夷之。”
古大人姓古名泰,也是个能说的人。继续叫道:“读几本圣贤书不算本事,读书是为什么,不就是为做官吗?若只懂读死,就算当了官,也是庸官昏官。”
“昏官,庸官?”吕芳冷笑一声:“古泰古大人,当年…挂只河河道衙门的时候,国家每年下拨那么多河防银子,引…”凉的上司又做了什么,年年大水,年年溃堤,你不就是昏官庸官吗?。
“你”你懂什么河防?。古大人被导芳说到短处,不觉语塞。
“我不懂,可我家先生懂。他虽然是一个举人,可就河防上的见解而言,比你这个,河道衙门的官精通多了吕芳说完大声念道:“通漕于河,则治河即以治漕;合河于淮,则治淮即以治河;会河、淮而同入海,则治河、淮即以治海,”黄河最浊,以斗计之,沙居其六”筑提束水,以水攻沙,可一岁之中两河归正,沙刷水深,海口大辟,田庐尽复流移归业,国计无阻也”。他又开始背诵孙淡的著作。
豁然是一篇治河方略。
吕芳刚开始念的时候,古泰面上还含着讽刺的笑容,可越听越是心惊,到最后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内心之中如一道大雷炸响。
他当了一辈子河道官,如何听不出吕芳在念什么。
在以前的河道衙门当官的时候,黄淮两河年年决提。做为官员,他只能尽力修筑堤坝,并在提拔上种满大树。可堤坝年年修年年决,堵不胜堵,以至于把自己都填进天牢里来了。
在监狱来关了这么几年。他也不是没有反思过自己在任上的所作所为。论到清廉,他在河道衙门这个银子如海的地安还算是不乱吃黑钱的人,论到干练,他是河道衙门一把手手下得力干员,论到勤政,每年桃花汛下来的时候,他都搬到堤坝上去,一住就是一个月。
可即便如此,那水怎么就治理不好呢?
在这篇文章中,孙淡提出了许多新的见解,比如用水流冲刷河道,减缓黄河淤情一说,就让古泰眼前一亮,不觉喃喃道:“以前我只一味修坝,可堤坝越上去,用不了一年,泥沙就淤上来了,水也跟着上来。然后,又得继续修筑堤坝。没完没了,没完没了”为什么就没完没了吧”
再没有人说话,监狱里的人都是识货的,都侧耳聆听着这篇治河方策。
这篇文章很长,有好几万字。吕芳也没可能全部念完,只朗诵了片刻,就停了下来。
古泰急道:,小太监,你怎么不念了。这篇文章是谁写的,谁写的。如此大才邪?”
昌芳:“大才,你终于承认写这篇文章的人是大才了?你想听啊,出监狱之后自己去买书看
古泰也顾不得与吕芳抬扛,说:“能写住这种实用文章的人自然是才高八斗,古泰佩服。买书,买什么书,谁写的?”他继续问。
昌芳终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角有泪珠滚落下来:“此文出自我家恩师孙淡所著的《日知录》,篇名《两河管见》。今天是先生的最后一课,可惜啊,可惜啊,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却只能在监狱里背诵他老人家的文字,不能一睹先生的音容笑貌。这是最后一课啊”。
实际上,《两河管见》乃是明朝嘉靖末年的著名治河家潘季驯的著作,此书后来收录进了《四库全书》。当初孙淡在网上偶然看到这本书,觉得有点意思,通过这书可以直观地了解古人是如何调动国家力量抗击自然灾害的,就下载进了硬盘里。
在抄《日知录》的时候,孙淡索性将这本《两河管见》加了进去。反正《日知录》本就是一本百科全书式的著作,治河方略对国家和百姓都有益处,应该刊行售,让更多的河道官员学习。
古泰猛地站起来,深深地朝吕芳一拱手:“古泰方才失言,得罪孙先生,见识到孙静远先生的学问小古泰这才知道自己以前不过是一只什么都不知道的夏虫!”
昌芳坦然受了古大人一礼,点点头:“不是吕芳拿大,这一礼是我替先生受的。”
古大人道:“以孙先生的学问,自然受到了古泰这一礼,只可惜我身在图固之中,不能一睹静远先生的风采,此真是人间最大的苦事啊!”
监狱里的众人都是感叹:“想不到孙静远四事务也如此精通,很乃大才也”。
古泰又问:“孙先生书里说不能在堤坝上植树,可树根本有固沙束土的用处,他为什么又不赞同呢?”吕芳道:“《两河管见》里说过,两河流域能够生的树木大多是白杨、刺祝之类。这些树木生长期短,三年就能成材。可惜,因为长得快,也容易腐朽,一旦树根腐烂,一道堤坝也会跟着朽溃
古泰这才恍然大悟性:“哎,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处
吕芳一笑,正要继续念诵,一个牢子走了进来,大声道:“各位大人别闹了,中午了,留点力气吃饭吧!”
“中午了,先生的课也上”完了”。吕芳脸色一变,突然吐出一口热血,失声痛哭:“恨不能在先生身边侍侯,就算死了也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