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
吕芳起了个大早,也没有吃饭,他先请牢子给自己端了一盆水过来,洗了脸,并有条不紊地束发,戴冠。他神情平静,看起来和往日好象有所不同。
这一个月以来,他在大牢里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虽然刚开始那几日也被刑部的官吏提审过几次,很受了些折磨,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却没有人再来打搅他了。
吕芳本以为自己被投到天牢里之后,这件案子应该能在短时间内审结,对于自己的命运他已经不再关心,大不了就是一死。如果能为恩师去死,也算是得尝所愿。
可怪就怪,自从进入中旬,刑部的人好象就不太愿意来搭理他了。
吕芳也是想了好几天才想明白这个道理,张妃流产一案涉及到两宫娘娘之争,甚至很有可能涉及到皇帝百年之后的皇位归属----只要两宫娘娘都生下皇子。
而帝王家的事情,做外臣的还是少沾染为好。
政治这种东西,尤其是夺嫡之争,一个不慎就是人头落地。
抛开两宫的娘娘不说,就她们背后的孙淡、毕云、黄锦等人,又有哪一个不是权势熏天,得罪了那一方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刑部的人在走了几天过场之后,索『性』停案不审,静侯皇帝圣裁。
而皇帝如今已经被杨廷和治得焦头烂额,加上有要主持本年春帷恩科,也没心思处理这事。
因此,吕芳呆在天牢里就好象被人遗忘了一样。
不过,这也不奇怪。刑部大牢同北衙诏狱不同,北衙那边的犯人都是钦犯,一般都能在最短时间内做出裁决。而刑部天牢这边的犯人有不少已经被关了好几年没人过问,比如吕芳旁边那间监舍里那个犯人,听说以前是一个知县,因为犯了事,又拿不出银子来运动,从正德十四年前就关在这里,迄今已经快三年了。
吕芳在刑部大牢里刚开始几天很难受,又要上刑,又要候审,被折腾得生不如死。可只要挺过去那几天,接下来的日子就好过了。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里面的管理松懈下来了。而他也知道孙淡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这个得意门生住在监狱里不闻不问。
果然,孙淡虽然没出面,可他还是派出史万全来刑部上下活动,银子如流水一样撒出来。虽然不至于让吕芳脱罪,可也让吕芳的日子一天天过得滋润下来。
如今,监狱的牢子们从上到下都得了山西商人的好处,可以说,有吕芳在,他们每人每月可以定期史万全那里领取二两银子的炭火。从某种意义上来,吕芳还真成了他们手头的摇钱树。
昨天,史万全花了一百两银子的孝敬,总算买通了监狱的管事,匆匆忙忙地进来见了吕芳一面。进监狱后,他除了安慰吕芳不要着急,且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再说,总归有法子可想的,还说了两件事情:一,孙淡二月九日就要参加会试了;二,孙淡因为得罪了皇帝,被免除去了内书堂的一切职务,从二月九号进考场的一刻起,他就不再担任学长一职。
老实说对于孙先生参加会试一事,吕芳并不担心。在孙先生手下读了这么长时间的书,先生的学问素养他还是非常佩服的。若连孙先生也中不了,那才是咄咄怪事。
可是,一想到孙淡不再担任学长一职,以后再不能在学堂里侍奉先生,不能聆听他的教诲,吕芳心中却突然一真伤悲,空『荡』『荡』地没处着落。
用哆嗦的手戴好冠,然后又紧了紧面皮,吕芳盘膝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头顶那一个一迟见方的天窗,心神却像是飞到内书堂的那间书屋里面。
济济一堂,相对沐春风。
愿少年,勿忘化雨功。
“先生啊先生,这是你最后一课。学生虽然没福气亲耳聆听,可我坐在这里,依旧能感觉到你的音容笑貌,就好象你就在我身边一样。那么,就让学生听完这最后一课吧!”
吕芳面上『露』出了微笑。
书屋里闹得不行,毕竟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太监也是人,加上孙淡实行的是后世西方那一套教育方法,多用启发『性』思维,对学生的纪律并没有什么苛刻的要求。
因此,一众学员在学堂里都很随意。
现在先生还没到,有不少学员在一边玩闹,吵得陈洪脑袋发涨。
他只看了两页书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眼见着就要到先生授课的时间了,便有管事的学员不住喊:“各位,各位,能不能安静一些,先生就快到了。”
可喊了几声,还是没人搭理。
陈洪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心中正自难过,听到这一片鸡零狗碎的喧嚣,心『乱』得不行。顿时有一股怒火从胸中腾起。
他猛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书本狠狠地摔在桌上。
“啪!”一声,响亮的声音让屋中一静,所有人的人都转头看着陈洪。
陈洪沉着一张脸,喝道:“吵个屁啊吵,你们这些鸟人,吵得爷爷头疼,都他娘属鸟的,再吵,爷爷拿你们开印。”
陈洪一脸的寒意,看起来两颊的肌肉都在扭曲。
他可怕的表情确实吓住了一些人,可能够进内书堂的人谁没有靠山,像吕芳那种孤家寡人的还真不多,顿时就有人不服气了。
有一个小太监是御马监司大成的干儿子,手下也纠集着几个能打能闹的小学员。御马监的人可不怕黄锦。而前一段时间,御马监的人同陈洪还闹出过不少矛盾,大家都暗暗记着仇。见陈洪说话难听,那个太监哼了一声:“陈洪,别以为你现在跟了贵妃娘娘就鸟了,大家现在都这么高兴,你这厮却来扫兴,还想拿我们开印?爷爷就是不服你,又待怎样?”
“你!”陈洪怒视过去。
那个学员也是不惧,回瞪过来:“怎么,找锤啊,等下放学,陈洪你若是条憨子,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练练。可说好了,吃了亏不许找自家干爹述苦。”
还没等陈洪说话,那学员身边几个小太监也闹将起来,都摩拳擦掌,说要帮着锤陈洪一顿,今日非得擂死这个鸟人不可。
众人平日间都吃过陈洪不少亏,好不容易歹着一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准备仗着人多势众,给陈洪一点厉害看看。
一时间,群情激愤,竟有点万众一心的味道。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幕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陈洪刚开始时还捏紧拳头,圆瞪着双眼欲冲上前出抓住那几个学员就是一通暴打。可渐渐的,他捏紧的拳头松开了,眼圈也红了,半天也没有动。
那个御马监的小学员见陈洪不敢动手,以为他已经怯了,心中得意,冷笑道:“怎么,陈洪,你平时不是很鸟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话音刚落,陈洪突然“哇!”一声放声痛哭起来,这一哭只哭得满面都是鼻涕眼泪,往日桀骜不驯的他如今就像是一只可怜的兔子。
所有的学员都被陈洪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惊得呆住了,愣愣地看着他。
那个御马监的小学员被陈洪这一哭弄得有些惊骇,半晌,才吐了一口唾沫:“他娘的,陈洪,往日间我还敬你是条好汉,敢想敢干。如今怎么一见我这边人多,怕吃打,就吓的怂了,你这个脓包,爷爷就算是多看你一眼也算是脏了眼睛。枉孙先生教导你这么长时间,你怎么还这不成器的模样。滚,给爷爷滚蛋!”
所有人都以为陈洪是怂了,齐齐哄笑起来。
突然,陈洪猛地跃出,一把揪住那个太监的领口,对着他的脸就喷着口水。
他咬牙切齿道:“混蛋,你懂可个屁,先生以后不教我们了。”
“什么?”
“先生从明天起就不再担任我们的学长,今天是他的最后一课。”
屋子里再没人说话,只剩下陈洪声嘶力竭的叫喊。
正在这个时候,书屋的大门推开,孙淡背着手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脸的平静:“都在啊,现在我们上课!”
陈洪松开那个小太监,一声大吼:“起立!”
所有的学员同时站起来:“老师好!”
吕芳在牢房里坐了片刻,确定自己的心绪已经彻底平静下来,这才缓缓开口背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一章是孔子的经文,这一节是经文中的纲领,空子说,大人为学的道理有三种,一件是在明明德。上明子,是用工夫去明他;明德,是人心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的本体。但有生以后,为气禀所拘……”
他的声音缓和清晰,有一种说不出的穿透里,竟铿锵地在大牢里回『荡』,随即散布在整个天牢之中。
没错,他正在凭着记忆背诵着孙先生的课。
“咦,你这说的是《大学》?”对面那间牢房里的一个犯人突然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双手抓着木栅栏,贪婪地看着吕芳。
这一间牢房里关了不少犯人,且多是有身份之人。想来这事也可以理解,你级别不够,还真进不了这里。
每个牢房之间都用粗大的木栅栏隔着,彼此之间声息相闻,互相之间都能看得通透。
吕芳在这一个月中同周围几个犯人也都混熟了,有些还能聊上几句,互相让些食物。
不过,他还是能够明显地看出犯人们对他的鄙夷。
仔细一想,吕芳立即明白究竟是为什么。这里面关的大多是读书人出身的文官,而大明朝的官员有不少都吃过太监的亏,对他这个这个太监难免有些成见。
比如对面那个官员,好象姓古,据说以前是河道的官员,正德十三年的时候黄河发大水,堤坝决口,冲了三个县城。河道总督没有法子可想,索『性』投水自尽,来一个一了百了。他这个属官却被抓进来关着,一直没有审判。后来,正德皇帝忙着打仗,然后又是夺嫡之争,也没人搭理他。因此,古大人在这里一关就是三年,关了个满肚子怨气,说起话来也特别难听。
尤其是在吕芳进监狱之后,古大人见来了个太监,一想起以前在任上时,自己没少吃太监河监的气,更是每日不停地撩拨吕芳,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
听到那样的话,吕芳简直没办法将这个泼『妇』一般的犯人同以前那个同进士出身的古大人联系在一起。
好在吕芳脾气很好,为人深沉,也不同他吵。
古大人这几天正自郁闷地躺在地上睡觉,突然听到吕芳背书,心中突然一震,就连忙爬起来旁听。天下间的官员都是读书出身,圣人之言诗云子曰可以说已经深入到骨子里去,在这里关了这么几年,也没书看,突然间听到《大学》中的文字,古大人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
吕芳还在不住念道:“自天子以至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一是解做一切。孔子说,大学的条目虽有八件,其实上自天子,下至庶民,尽天下的人,一切都要把修身做个根本。盖格物致知,诚意正心,都是修身的功夫。齐家、治过、平天下,都是从修身上推去。所以人之尊卑,虽有不同,都该以修身为本……”
古大人已经听了半天,心中听得不住点头,暗道:“这个小太监看起来虽然让人讨厌,可学问上的功夫却甚是了得,是个人物啊!”
“不过,这等阉贼,学问越大,祸害起国家越是得心应手。”
古大人心中虽然佩服,却有些暗自警惕。
他本以为吕芳这一段话是他自己对《大学》的理解,却不知道这是吕芳在背诵孙淡的课文。
再看看四周,有好几个牢房的犯人都趴在木栅栏上如痴如醉地听着,好象都入了『迷』。
这里面的人都是读书人出身,可说是一日不能无书。在这里面关了这么长时间,听到有人背书,都像是喝醉了酒一样,酣畅淋漓到极处。
吕芳并不知道他所背诵的课文是孙淡抄袭的《张居正讲解四书》,张居正本就是一个大学问家,他的著作自然是明朝一等一的。
监狱里的犯人都是识货的人,只听得心神剧『荡』,有的人眼睛都热起来了。
古大人虽然佩服,可却还是哼了一声,大声对着吕芳的牢房喊:“阉贼,你念得是什么,注解《大学》,哼哼,我看也不过是老生常谈,也没什么新意。”
古大人这一声喊,吕芳的声音停了下来。
良久,突然有一声怒吼:“老古,你他娘做什么,咱们正听得带劲,你显什么牛比,让小太监念下去。咱们关了这么长时间,正无聊,就算是老生常谈,也是可以听听的。再说,小太监的学问还真是不错,我看你老古就没这个本事。”
古大人有些语塞。
半天,吕芳那边才有声音幽幽传来:“打搅各位大人了,刚才这段注解不是吕芳的文章,这是我家恩师在课堂上的讲义。”
“原来是你家恩师的讲义。”为尊者讳,古大人也不想再刻薄下去:“不知你家先生是谁,听说你们内书堂的学长都是翰林院的学士。你家恩师是杨慎还是杨一清?”
听他提到这两个名字,牢房里的犯人都安静下来。这二人大名鼎鼎,很多犯人还做过他们的下属。
“不是。”吕芳的声音又传过来。
“那么……是王元正还是张诩。”这二人的学问比起小杨和杨一清可差远了,古大人语气中带着一丝失望。
“也不是。”吕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豪:“我家恩师姓孙名淡字静远,乃是京城第一名士,《日知录》的作者。”
“孙淡……没听说过。”
“这人还真不知道。”
牢房里嘈杂起来。
古大人冷笑一声喝道:“安静,咱们在这里关了这么久,音讯断绝,外面出几个大名士也不奇怪。”
“的确。”牢房里又有声音响起,显然都同意古大人的观点。
古大人又问吕芳:“小太监,听你刚才读的这段文字,看样子这个孙淡还真有些学问。他是正德几年的进士,哦,算来,应该是正德十五年。如今,这个姓孙的在翰林院做什么,?”
吕芳忙回答道:“我家恩师还没进翰林院。”
“这怎么可能,你是在诓骗我吧?”古大人明显得不高兴起来:“不进翰林院做学士,怎么可能去内书堂教书,这个孙淡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吕芳回答道:“我家恩师现在不过是一个举人,在房山做知县,还没进翰林院?”
“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监牢里又闹了起来。
“哈哈哈哈,你在骗鬼啊!”古大人放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