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卷虽然已经发了下去,士子们也都开始答卷了。但孙鹤年还是感觉到一丝不安,回到贡院大堂之后,他就坐在椅子上,随手抓起一本书想看上几页平定下『骚』动不安的心绪。
或许是刚才孙淡那一席不留情面的话揭破了孙鹤年心中的那一份潜意识,孙鹤年下来一想,自己劝说孙家子弟不参加今科顺天府的秋闱,看起来好象是刚直不阿,心怀坦『荡』。其实,其中未必没有一丝沽名钓誉的想法。
他还想过,一旦士林中人知道自己做出这么重大牺牲之后,不知道要把自己赞扬成什么样子。可以想象,他孙鹤年的声誉将上一个新的台阶。
可是,孙淡这么一说,孙鹤年突然想,为了自己那一点清誉,就让孙家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是不是有些自私?
孙桂和孙浩且不去说,以这二人的才情,是断断中不了举人的。可是……以岳儿的能力,要想中个举人,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在知道自己不能参加秋闱的时候,他应该很伤心吧。
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个不合格的父亲,我也是太自私了些啊!
孙鹤年突然有些颓废起来:我这是在干什么,难道就为了当这次恩科的宗师,就为了这么一点可怜的名誉。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辞了这个副主考的。
一想到这里,孙鹤年忙将目光落到书上,却发现这是一本唐人所著的〈搜神记〉。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样闲书他平时多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如今心神恍惚,更是读不进去,就叹息一声,将书扔到桌子上,问:“有没有〈四书〉〈五经〉,要朱子注的版本。”
听到孙鹤年的话,一直坐在大堂正中养气的主考乔宇笑道:“那书可不能带进考场来。”
孙鹤年这才醒悟过来,国家有规定,任何与考试相关的书籍都不能带进考场,即便是主考官也不行。而朱子注的〈四书〉乃是考生必读科目,自然在严厉禁止之例。
他苦笑一声:“我倒忘记了。”
乔宇道:“一入贡院,一开考,三场下来就是九日九夜不能出去,不带几本书进来,这时日却不好打发。这书是我带进来的,若鹤年不喜欢这本〈搜神记〉,我这里还有一本〈白乐天集〉和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可读。”
“那好,闲来无事正好读史,就重新读读司马公的〈资治通鉴〉吧。”
吩咐人拿了一卷〈资治通鉴〉过来,孙鹤年随意一翻,正好翻到有关于唐太宗开科举取士那部分,又想起成化三十年唐寅的“会试泄题案”,心中突然一阵烦『乱』。
是年京城会试主考官是程敏政和李东阳。两人都是饱学之士,试题出得十分冷僻,使很多应试者答不上来。
其中惟有一张试卷,不仅答题贴切,且文辞优雅,让程敏政高兴得脱口而出:“这两张卷子定是唐寅的,果然了得。”这句话被在场人听见并传了出来。
唐寅到京城后多次拜访过程敏政,特别在他被钦定为主考官之后唐寅还请他为自己的一本诗集作序。这已在别人心中产生怀疑。
这次又听程敏政在考场这样说,就给平时忌恨他的人抓到了把柄。一帮人纷纷上奏皇帝,均称程敏政受贿泄题,若不严加追查,将有失天下读书人之心。
孝宗皇帝信以为真,十分恼怒,立即下旨不准程敏政阅卷,凡由程敏政阅过的卷子均由李东阳复阅,将程敏政和唐寅押入大理寺狱,派专人审理。
事后,因为没有证据,只能皇帝只能将程敏时流放,并革除了唐伯虎的功名了事。
以孙鹤年看来,这事本就是捕风捉影,查无实证的。事后,本该还考官和唐伯虎一个清白的。可惜,科场上的的事情,不管有没有证据,若有事,所有人都逃不了干系。按照规矩,有罪没罪,先办了再说。
孙鹤年本就是孙淡的长辈,今科顺天府乡试,若取了孙淡,遇到有心人兴风作浪,就是一件大麻烦。若不取孙淡,别人有要说他孙鹤年为了自己的声誉,故意该取不取,十足的伪君子。
反正这事无论如何,都是他孙鹤年的不是。
“真是一个丧门星啊,孙家遇到了孙淡,就算是倒了大霉。”孙鹤年心中哎叹,书也读不下去了。
“怎么了?”乔宇发觉孙鹤年表情不动,问。
孙鹤年叹息一声:“乔大人,我觉得,做主考官就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使。”
乔宇拂然不悦:“鹤年你也是读圣贤书的,君上有命,我等尽力去做就是了,谈何吃力谈何讨好。轮才大典本就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我辈正要执身守正,心中无愧,又怕别人说什么呢?我知道你的担心,从来科举都是一桩费神费力的事。不过,能得到天子的信重,让你我做了主考,不也是朝廷和君上对你我的期许和重视吗?”
乔宇虽然是文官,可『性』格刚烈,为人极为梗直。当初他在南京做兵部尚书,参赞机务时,宁王宸濠反,扬言旦夕下南京,他严为防备,斩宸濠潜伏在南京的内应党羽三百余人,使宁王不敢东向。宁王叛『乱』被剿灭之后,武宗皇帝到了南京,念及他的功劳,加封乔宇为太子太保,又加少保。兴王继位之后,召乔宇进京任吏部尚书,如今又让他做了顺天府乡试的主考官,取得就是乔宇身上的“刚正”二字。
孙鹤年被乔宇一席话说得抬不起头来,道:“乔大人说得对,孙鹤年羞愧。”
乔宇哈哈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你我平日里政务繁忙,难道有这么一个空闲,在贡院里住上十来天,也是一件好事……”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外面的考舍过道中有一个年轻的考生背着手不紧不慢地朝大堂走来。
乔宇被这异乎寻常的一幕惊得瞪大了眼睛,半天才一声怒喝:“怎么有人跑出考舍来了,搞什么鬼?”
孙鹤年忙看过去,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了:“孙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