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县尊,父亲大人今日身子亏乏,已不见客许久了,还请县尊见谅。”一个二十出头的英俊年轻人长长一作,就要拜下去。
“辟疆你也是有功名之人,又是我县的读书种子,无须多礼。”周象春伸手将这个年轻人扶了起来,他竭力想做出微笑的样子。可一笑,嘴角却牵动了嘴唇上的青肿,顿时疼得钻心。
心中对孙元的痛恨,却是更甚。
“冒襄谢过县尊。”那青年直起身子,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如同冠玉一般的面容。
没错,此人正是如皋冒家的大公子冒襄,江南士林年轻一代的佼佼者。
“辟疆你不是要参加今年南京的秋闱吗,这都快六月了,也不知道何时启程,可有把握?若是能提前几月去南京,与同道交流学问,对你的乡试却是大有好处的。”
先前被孙元赶走之后,周知县立即提起笔墨给南京的提刑按察使司去了一份公函,将昨夜发生在如皋的这场惊天的灭门大案一一禀明,并说,案件已经有些眉目,不日就可以定案。不过,嫌犯却已经潜逃。
不,说是潜逃却也不妥当。应该说,嫌犯孙元已经大摇大摆地去上任为官去了。
此人又是朝廷任命的正五品武官,因为涉及到官员,如皋县办这个案子的时候感觉有些麻烦,也不能不慎重。因此,希望提刑按察使司在如高县定案之后同兵部接洽,将宁乡所千户军官孙元缉拿归案云云。
按照周知县的预计,要想录下所有人证物证,大约只需要三到五天。将卷宗送去南直隶提刑按察使司,再得到上面的批复,怎么也得一到两个月。
作为体制中人,周知县自然知道各大衙门办事的风格,程序繁复严格,要想办上一件事,盖上十几个公章,拖上三五十天也是正常的。
而且,这事还射击到兵部。批复下来之后,还得转去兵部,那头最少也需要一个月。等到一切弄妥当,三四个月过去,都到冬天了。
而且,孙元这小贼又是军官,就算将来提刑按察使司将雷泰灭门一案定成铁案,可要想抓捕孙元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首先,得由南京兵部免出孙元的千户一职,然后再由他们派人过去缉拿才行。
如此一个拖延,能够将孙元带回如皋来过年就算是好的。
按说,周知县现在所需要做的就是尽快审讯相干人证,然后将各卷宗文书做好就是了。
不过,今天上午在捉拿孙元时,周知县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却不肯让这小贼再逍遥上半年。
想了想,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在南京官场上也没有任何分量。要想尽快一泻心头之愤,周知县就想到了隐居在家的前湖广左差政冒起宗。
此人宦途二十余载,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南京六部都会给他一些面子的。只要他说一句话,立即就能将孙元给办了。
因此,周知县也没回衙门,径直同冒管家一道来了冒家,让冒庭桂去向冒起宗禀明此事。
在厅堂里等了半天之后,冒家长子冒襄出来了。
还说,冒起宗不愿见自己,周知县不觉一阵失望。
冒辟疆恭敬地说:“回县尊的话,如皋距离南京不过三五日路程。虽然说早些去南京,可以开拓眼界。不过,父亲大人的意思是学问这种东西得先静心。而南京又是六朝金粉之地,最是繁华臃杂,所谓乱花迷眼,青年长居于金陵,却容易迷失本性。不如先在家中读上几月书,到时候在赶过去也不迟。所谓戒而定,定而生静,静而生慧。”
周知县点点:“大哉斯言。”
冒辟疆又道:“至于乡试的把握,科举场上也没有一定之事。想三年前,晚生也是信心满满,以为这举人功名当尽在把握之中了。却不想事与愿违,最后却名落孙山。至于此次秋闱,父亲大人说了,以晚生的学问文章,依旧会落榜,权当是个历练。”
“啊,辟疆今年依旧是秋闱无望?”周知县顾不得去想孙元的事情,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冒襄:“是,父亲说,少年得意固然可以名动天下,但对于晚生的将来却没有任何好处。这人,总归要三十以后,性子定了,做人做事稳妥了,再进入仕途,才走得顺当。此次不中举人,对我却是要好处的,也不急于一时。”
周知县又微微颔首,但还是沉不住气,问:“雷泰灭门大案,不知冒公怎么说?”
冒襄:“父亲大人的意思是,铁证如山。如此大贼,必须名正典刑。”
周知县立即振奋起了精神,目光落到冒襄身上。
冒襄:“不过,父亲大人说,国家自有法纪,一切按照程序办,县尊也不用急与三五日,眼前最要紧的是,录下口供,收集证据。”
这已经是明显的拒绝了,周知县一阵失望,这得起身:“既然如此,本县就先去录口供了,告辞!”
“晚生送县尊。”
送走周知县之后,冒襄回到后院,走进一间僻静的书屋。
书屋中光线有些暗,里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一个形容枯槁,瘦小的老人正躺在胡床上,额头上却是热热的虚汗。
冒襄吃了一惊,忙叫了一声:“父亲,可觉得身子好些了。”
就走上前去,扶起那个老人,伸手轻轻地拍在他的背心。
还在剧烈的咳嗽,直咳得满面血红。
这个老人正是如皋冒家的族长,前湖广布政使司左差政冒起宗。
老半天,那老人才喘了一口气,平静下来:“将周知县送走了,这事你怎么看?”
“是,儿子已经将周知县送走了。”听到父亲问,冒襄想了想,回答:“父亲大人,孙元恶贼,冒成已经死在他手上,如今,雷泰又被他灭门,坏在他手头的可都是我冒家的人。若不将他办了,以后我冒氏一门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孩儿认为,朝廷办案,尤其是经办这种惊天大案,手续却甚是复杂,尤其是涉及到一个正五品的武官,更是慎重。拖延上半年再缉拿罪犯,也是可能的。儿子认为,父亲可先去跟南京官场上的同僚故交说上一声,先将这个恶贼缉捕下狱,然后慢慢审讯不迟。”
“说上一声,就为区区一个千户军官?”冒起宗突然一笑,摇头叹息一声,叹息中却带着一丝失望。
“父亲大人的意思……”冒襄也是一呆。
冒起宗收起面上的表情:“所谓咱们冒家的威信,那是靠世代读书,三代为官得来的。没错,冒成和雷泰都是咱们冒家的人,这次去死在贼子手头。可哪又怎么样,国家自有法度,只要证据确凿,到时候,只需一个狱吏就能将那孙元缉拿归案,又用得着老夫给人打招呼吗,那也太抬举那孙贼了。周知县按照程序来办这桩案子,也就半年时间。我若给南京写信,不过是提前三五个月。最后不也是让孙元归案,又什么区别吗?”
冒襄好象明白了什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冒起宗:“你虽然有才子大名,可科场上一直走得不顺,今年秋闱未必能中,这才是咱们冒家的根本,其他的事情你也别去过问。为父官场上的同僚同窗,那是留着给你将来入仕时使的。别人欠你的人情这种东西,用了就算是还完了。为小小一个孙贼,不值。”
冒襄连连点头:“父亲大人说得是。”
“还有啊,你做事有的事情还是幼稚了些,不太慎重。”冒起宗道:“人在世上,很多事情发生了,你要在处置之前都得好生想想。有的事情看起来小,可一个不慎,就会变成另外一种模样。”
冒襄听出父亲话中有话,一呆:“还请父亲教诲。”
冒起宗淡淡道:“上次凤阳大变,只孙元一人回如皋,却报冒成三人死于战火,老夫就感觉不对,着人去查过。这一查,还真查到些东西。孙元从凤阳不是带回来来一个女子吗。”
冒襄:“隐约听说过此事。”
“那女子姓韶,乃是畏罪自杀的中都留守太监杨泽的夫人。”
“啊!”冒襄惊得叫了一声:“父亲大人的意思是,这孙贼是杨泽的人。他这次做了千户,想必是杨泽提携的。”
冒起宗这才点了点头:“要办小小一个孙元本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不过,这事须防着他背后有人。政治上的事情,牵一发动全身,都仔细了。今上自登基之后,裁撤东厂,压制阉党,大有一代圣君的气象。不过,宫中阉贼不甘心失败,最近几年甚是活跃,以至蒙蔽圣聪,这才将国事祸乱成如今这般颓相。我们若是绕过国家既定体制,直接拿下孙元,怕是要给阉人口实。你下来再去拜见一下周知县,将这其中的微妙禀明,请他也不要着急,就算等上半年也是无妨。务必将口供和证据着实,不能给阉贼以任何攻衅朝中正直君子的口实。”
冒襄连声道:“父亲说得是,儿子受教了,这就去拜访县尊。”
说完话,又是一施礼,咬牙:“阉贼!”
下来之后,明白冒起宗的意思之后。周知县的心绪总算冷静下来。立即录了冒管家和雷泰老宅街坊邻居的口供,又收集了血衣等物证。连同忤做的验尸报告,将卷宗做得完美,这才急递工去南直隶提刑按察使司。
不得不说,雷泰灭门大案实在太惊人。扬州府乃是江南繁华富庶之地,承平日久,民间读书之风盛行,民夫也偏柔弱。整个扬州府已经有好几年没出命案了,这回如皋不但出了杀人大案,还是灭门。
顿时,整个如皋都一片大震。每天天还没黑,百姓就纷纷回家,紧闭大门,再不敢出家门一步。而孙元也摇身一变,从一个读书人、粮长,变成了杀人的魔星。
至于南京提刑按察司,却没将这案子当回事。依旧按照往日的处理方式,慢慢处置起来。先是发文,让如皋先捉拿人犯。
接到回文之后,周知县一口气血差点涌上喉头来:“本官若是能够缉拿人犯,还报到你们那里做什么?”
于是,又回文,请提刑司派出力量捉拿孙贼。
提刑司,又发文去兵部。
在任何一个时代,一桩案件只要涉及到一定品级的官员,就不是能够轻易捉拿的,需要有一定的组织程序。比如现代社会,一个人大代表犯罪,得先免去他人大代表的资格,才能走司法程序。接过,如果是党员,还得先开除出党。
像孙元这件案子,他好歹也是个千户军官。军官在明朝虽然地位比文官低,可好歹也是官啊!
刑不上大夫,怎么着也得先免出孙元的军职,才能下到监狱里。
你提刑司说我手下的军官犯了事,叫我免去他的职务,这可不能由你说了算。否则,你今天说某人犯了事,明天说某某军官是罪犯,我都都要将他们免职,这也太不严肃了。如此一来,岂不是我兵部要由你们提刑司来当家作主?
于是,兵部就回答说,下来之后我这边先派人过去审讯孙元,如果确实有罪,才能免去他的军职,然后转交给你们提刑司。
至于什么时候,我这边知道安排。凤阳那边都打成那样,贼军还在庐州呢,随时都可能打到南京来。我兵部这边正事都忙不过来,无论如何,等得打败贼军之后再说吧!
于是,这事就这么慢吞吞地办起来。
……
其实,冒起宗也是将这事想复杂了,以为孙元能够得这个千户军官职务是得了杨泽提携。而孙元,已经投入了阉党门下,说不好和南京甚至北京的宫中的内侍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要办他,却不可能卤莽。一切都要按照国家法定的程序,叫阉贼们挑不出半点错来。
如此,也给了孙元半年的缓冲期。
而这一切,都是孙元的计算之中。自知道,自贼军攻陷凤阳,南侵庐州之后,兵部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调兵遣将围剿农民军。而且,以明朝政府乌龟一样的办事效率,等到兵部腾出手来要办这件案子,鬼才知道是什么时候。
半年,那一天就到来了。这六个月时间,对孙元来说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