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前朝后裔?
南王父子?
密谋逆反?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完全不知道啊!
宋青书默然无语看着叶孤城。
或许是因为他表现得实在太过“镇定”, 这一时的反应不及唯有沉默以对,却被叶孤城当作是了默认。
他定定与宋青书对视了一会儿, 忽地苦笑一声:
“是了。你必然是早已知晓了的。否则你又怎会初见时便说你我‘道不相同’?想来在你这样的人看来, 我大约便是费尽心机, 想要为那虚无缥缈的前朝旧影,用自己一身所学去拼个富贵荣华的庸人吧?”
宋青书:“…………”
我真的没有这样想。
道不相同说的也不是这回事。
所以说你到底是在自说自话什么?
从叶孤城口中接二连三说出宋青书完全不理解的话来, 偏对方还一脸“怪不得你是这样的反应我就知道你一定已经是早就知道了”的表情, 让宋青书现在是承认也不是,反驳也不是,心下不由一阵无奈。
偏偏叶孤城对此一无所觉。
或许是太过笃定自己此前对宋青书“方外之人”身份的猜测, 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这些推断哪里出了错。
而宋青书长时间的沉默无语, 也被他当成是了两人原本心照不宣的“秘密”被自己主动揭破后的无言以对。
看着宋青书实则内里满满都是困惑茫然, 然而表面看来却是极具欺诈性的清冷漠然的样子, 叶孤城忍不住再次苦笑起来。
“你现在却是连话都不愿多对我说一句了?”
他道。
莫非他下定决心将实情和盘托出,却也为时已晚,只能从宋青书这里得到如此回应?
可他又怎能甘心?
在见识过那样的凛然剑影,那样割裂苍穹的一剑之后, 他怎么可能甘心?
本已是孤注一掷,又何惧再多加筹码?
叶孤城眼中神色重又变得坚毅决然起来。
故而宋青书尚未来得及反应, 就见叶孤城脸上苦笑之色猛然一敛, 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郑重——
“那我便只再问一句——”
“若我有朝一日能抛下一切, 无论前朝旧梦抑或当世纷乱, 统统也都不放在心上, 心中所余只‘剑’之一字……宋少侠,可愿让我同道而行?”
可愿让他同道而行?
这是要入道的意思?
宋青书微微眯起眼睛。
事到如今他已经反应过来,原来叶孤城身上的龙气之劫,竟是因此而来——他乃前朝后裔,故而身上才存留有几近衰微的一丝龙气。
他受人所胁,要他襄助谋反,也正是因为这前朝后裔的身份。可以说,此劫正是因龙气所起。
而自古于太平盛世中谋朝篡位的,大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叶孤城的龙气之劫才会显得如此来势汹汹,几乎是降之必夺其命的必死之局。
了解了前因后果,宋青书心下便对叶孤城有再多惋惜,也只能慨叹一句,造化弄人。
叶孤城的命运源自他的身份和血脉,这根本避无可避。
除非他不再是叶孤城,否则无论如何,也要经此一劫。
只是若无人以此相胁逼他谋反,这劫难恐怕也不会来得如此凶险,事到如今,也只能说上一句时也命也。
宋青书无声叹了口气。
无论叶孤城曾经如何,今后又将如何,他此时此刻的这句问话,宋青书却感觉得出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的。
故而叶孤城问得有多认真,宋青书也要答得有多郑重。
他抬眼直直望进叶孤城眼中,道:
“若有朝一日你当真做到如此,自可与我同道。”
这是宋青书的答案。
也是他的承诺。
叶孤城显然听懂了。
他怔了怔,脸上竟慢慢露出了一个意味有些难明的笑容来。
“少侠此言,叶某可要当真的。”
他笑道。
宋青书淡淡看他一眼,“本就是真话,当真又有何妨?”
他并不是很懂叶孤城这笑容中的含义,但却本能不是很喜欢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是如此骄傲,且身具如此才能的一个人。
为何却会有许多自己无法理解的顾虑和无奈?
莫非这正是当初下山时,宋远桥嘱咐他的许多话中,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真实写照?
宋青书一时有些怔忪。
***
叶孤城已经告辞离开,宋青书却没有多少心思回房间修炼。
他独自坐在院中藤椅里,感觉自己心境上似乎又有了些微小的变化。
只这变化一时还不明显,且也带着诸多的疑惑和不确定。
宋青书想这大概就是他和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甚至是和花满楼、张三丰等人最大的不同。
他身在江湖,却并不了解江湖。
也没有人能真正做到让他身不由已。所以他体会不了叶孤城的心情,也理解不了他所做的每一个选择。
江湖,武林,这个世界。
当真与修真界、与天命大世界有许多不同。
宋青书以往即便明知有这些不同的存在,也并未见得有多在意,只因他并不认为这些不同会影响自己。
但似乎,他的结论下得有些为时过早了。
或许金丹成后,他应该更多四处游走,更多见识这个世界迥然于天命大世界的风貌。
如此一来,或许有些现在还不明白的东西,有朝一日终归可以理解的吧?
毕竟他至少要在此方世界停留数十载,又是武当的下任掌门,缺乏对江湖、对江湖人的真正理解,他难道要仅凭自身之力让武当立于武林巅峰不倒?
就算他的确能够做到,但他离开以后呢?
武当的继任者可未必会有他这样强大的武力。
未料想与叶孤城的一番交谈,最终竟会引起自己的无限思考,宋青书摇了摇头——这算不算越想撇清关系,却越事与愿违,纠缠愈多?
缘分一词,当真妙不可言。
***
孙秀青当街意欲持剑伤人,却反被西门吹雪所杀,马秀真抱着她的尸体当众哭倒在陆小凤怀中的传闻,一夜之间似乎传遍了整个晋国武林。
作为被孙秀青当作攻击目标,从而引发了这一连串事件的最关键人物,宋青书却并没有在传闻中得到应有的“待遇”。
所有人都只将他当成了无关紧要的路人。
众人好奇的是孙秀青与西门吹雪之间的爱恨情仇,是陆小凤这江湖有名的风流浪子又捕获了一位女侠的芳心,是西门吹雪连续斩杀峨眉精英弟子,甚至连峨眉掌门独孤一鹤也殒命在他剑下,如此也算是与峨眉结下了大仇,只不知三英四秀中仅存的三人,将来会如何找他报复。
事不关己的江湖大事向来被一些江湖人士所津津乐道。
故而传闻铺天盖地,细节被扭曲成什么样的都有,但作为事件最中心的两位人物,陆小凤和西门吹雪却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尤其是陆小凤。
孙秀青身死当日,他情绪其实很有些低落。
但也不知花满楼是如何安抚他的,转天这人就重新变得生龙活虎起来,在饭桌上与花家三哥斗嘴斗得丝毫不落下风。
但他到底也不是完全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后续包括安抚失魂落魄的马秀真,帮她雇佣马车运送孙秀青的尸体回归峨眉……陆小凤一切处理俱都尽心尽力。
这使得马秀真临行之前看他的眼神情意愈浓,然而陆小凤这一次却再也没有什么得意满足的感觉。
或许孙秀青临死前的疯狂模样实在让他太过印象深刻了吧,便是被花三哥和花五哥嘲笑陆小凤别是因为这样就怕了女人,从此以后不敢再多随意拈花惹草,他也只是苦笑着摸摸鼻子,竟似默认了一般。
不过马秀真的离开,也代表陆小凤的又一个麻烦结束。
他虽还住在花府,却已经越来越多地开始往外跑,想来过不了几日,便是要离了花府又恢复他居无定所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而西门吹雪也在这个时候提出邀请,邀宋青书前往万梅山庄小住一段时日,顺便与他谈剑论道。
正巧花满楼也想着自己已在家中停留数日,也该到返回小楼的时候了,于是众人相约同一天出发,却是在花府门外分道扬镳,各自前往了不同的方向。
***
在万梅山庄的这段时日,宋青书度过得十分轻松愉快。
作为庄主亲自邀请,亲自带回山庄的贵客,他在这里享受到了最高级别的热情款待。
而西门吹雪虽未必日日找他论剑,然每次交流,两人各自皆有所得,慢慢地除了剑之一道,平日也会谈些其他话题,时间久了,竟有了几分似友非友的意味。
宋青书在万梅山庄住了月余,一日,两人比剑间西门吹雪忽又临战突破。
这一次没有了外人打扰,他很自然地冲破了那道无形的“墙壁”,看到了心心念念许久的山顶的风景。
西门吹雪刚刚突破,境界急需稳固,如此便不再适合时常与宋青书交手。
而宋青书此番应下他的邀请来到万梅山庄,也是为补偿他曾经突破失败之事。
如今见他果然天资甚佳,短短时日便再度突破成功,心中也再无遗憾,很快便向他辞行,离了万梅山庄一路北上,寻至一座人迹罕至的极北雪山,方才停下步伐,布下大阵后就地准备结丹。
数月以后。
宋青书一袭白衣,翩然下了雪山。
如今已是七月盛夏,距离他离开武当前往晋国,竟已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心中对张三丰和宋远桥等人多有惦念,亦有些在意张无忌等人蝶谷一行求医的结果,宋青书下山以后直奔晋国京城——那里有专门的“信馆”可与大陆其他国家通信。
虽一来一往耗时不短,却终究有个可以联络上的手段。
宋青书一心赶路,无心关注旁人,故而也便没有发觉,这一路上,做江湖客打扮的人竟超乎寻常的多,且看他们行进的方向,也俱都是前往与宋青书相同的目的地——
京城。
进了京城城门,找到信馆给远在元国的张三丰和宋远桥寄了信,出得馆来,宋青书方才松了口气。
就近找了家茶楼坐下,宋青书点了几盘糕饼正就着茶水慢慢吃着,忽听隔壁桌上,传来了一个并未刻意压低的声音:
“我说,也就是在下个月了吧?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紫禁一战。”
——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