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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闹,不反抗,甚至连半点脾气都没有。
只是被捏得扭曲的脸看着有些可笑。
“债主?”
纹斛认真点头。
“那我是谁?”
纹斛一本正经地回答:
“你是个卖桂花糕的。”
李丰杨从旁听得脑袋一抽——听这理直气壮的口气他差点都信了。
一个卖桂花糕的能把朝云五子揍翻,他们朝云山的干什么的?卖绿豆糕的么!
绿豆糕比桂花糕好吃好么!
纹斛听不见李丰杨的腹诽,只仍专心致志地为卫宁答疑解惑。
“你收了我的定金,结果没给桂花糕就跑了,想赖账不成?”
卫宁规规矩矩摇头,老老实实摸身上想还钱,可摸完所有口袋才发现——他没有钱。
还不了钱,只能还桂花糕。
所以每次失忆都要大闹朝云山的卫宁同志,这次醒转过后乖乖去了厨房。杨靖来换班时正好撞见卫宁提着剑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外走,李丰杨则一脸见鬼地愣在一旁。
“怎了?”
李丰杨不说话,只有气无力地指着纹斛叫杨靖亲自去问他,杨靖加快了速度,双脚更替几个来回后便瞧见了那个已然靠在了床边的人。
精神比之前几天,竟大好了。
杨靖心底一喜,还未来得及问纹斛今儿个觉着如何,却发现他的神色有些不对。
“卫宁到底怎么了。”
虽然等了这么久不见阿宁来找他,纹斛已猜到出了些变故,只没想到竟然会忘了之前的事。杨靖听了心里虽然有些发闷,可还是如实答了。
“我对这个也不太清楚,卫宁是我师叔的弟子,被送过来时就已经是这个样子,听师父说是练功过于急躁因而走火入魔,虽说武功大有长进,可脑子却是彻底坏了。”
当初师父还用这个告诫他们习武切忌操之过急,急功近利的下场多不怎好,不过不少在卫宁手底下吃过亏的三代弟子都有些蠢蠢欲动。
走火入魔一次能有如今的修为,哪怕是脑子有问题又有什么关系?他们脑子正常的还不如人脑子不清楚的!
纹斛不是习武之人,于这些也不了解,可是他问得很仔细,把卫宁的事情前前后后能想到的都问了个清清楚楚,身子可有影响,平日里吃食是否该注意,桩桩件件,问得明明白白。杨靖不是是非不分的小人,但凡知晓的都如实答了,只越答心里越冷。
比不上。
当真比不上。
这一路行来纹斛昏睡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多得多,可总归还是有些记忆在的,杨靖对他的情意不管怎样多少还是能感受到几分,从前他糊涂的时候没能拒绝,杨靖心里免不得有些期待:发小又如何,感情这种事本不是时间能决定的。
可是,今儿个纹斛清醒过后,竟半点余地不留地跟他表明了态度。
没有当面拒绝,到底还顾全了他的颜面,可是对卫宁毫不掩饰的在乎却明明白白告诉了自己——没有可能。
“卫宁这三年来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他如今不懂事,我替他同你们说声对不住。”
纹斛撑起身子向杨靖行了跪礼,杨靖从没见过纹斛这般正式待人,哪怕是面对地位至高无上的皇帝之时,他也仍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哪怕是跪,仍旧跪得心怀不轨。
可他今天却对他郑重其事,没有嘲讽,没有玩笑,用上十二分的真心只为替卫宁表达歉意。
当真,半点胜算也无。
心里的希望慢慢消散,直至归于灰烬。
“到底师出同门,无需在乎这些虚礼。”
杨靖强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眼底波澜早已平息,眼似古潭,无风难见涟漪。
**
床上呆了这么多天纹斛难得出了屋子,他没来过朝云山,自然摸不清东南西北,好在山上杂使仆役不算少,多问几个总能问出厨房的位置。
他走得很慢,背上的伤还未全长好,经不得折腾。这样慢慢走慢慢看,竟也没花多长时间。远远闻着烟火气,纹斛突然想起了从前同阿宁去厨房抢吃食时的场景,过往辛酸皆已成空,阿宁记不住,他也不愿记着,挑挑捡捡,竟能拼凑出许多欢喜。
面上带着浅笑,脚底也快了许多,纹斛提步跨过门槛,一眼便看清了里面的那人。
少年白衣俊挺一身正气,干净利落地提剑,架厨子脖颈上,面无表情地说:
“不会做桂花糕就杀了你。”
纹斛:……
“咳。”
上前两步把抖成筛子的厨子给救了下来,纹斛伸长手敲了敲卫宁的脑袋。
“你还是小孩子么。”
卫宁摸了摸被拍的地方,摇头。
纹斛又拍了一下。
小时候打劫厨子的事儿没少做,可那毕竟仗着年幼,如今他们什么都仗不了,有什么理由再胡闹?
“给人道歉。”
厨子是听说过卫宁恶名的,哪里敢叫他道歉,连连摆手说不用,差点要给卫宁跪下,纹斛看得头疼,卫宁反倒一脸得意。
“他说不用。”
纹斛更头疼。
疼得肚子有些饿了,从厨房里拿了四个馒头盛了些稀粥咸菜,两人将就吃完,纹斛大病初愈精神头不是很好,这会儿又有些犯困,本想将卫宁叫走免得他再生事端,结果往边儿上一抓,又抓了个空,扭头一看,个混小子又把剑架到了厨子脖子上,正义凛然地说:
“不会做桂花糕就杀了你。”
纹斛:……
费了好一番功夫,纹斛终究还是把厨子从卫宁手底下解救了出来,看着脚软成面条的厨子纹斛也不忍心再在这里呆,拉了卫宁就往外头走。
卫宁很疑惑。
“不要桂花糕了么?”
过往杂役瞧见纹斛这个陌生面孔拉着卫宁都觉新鲜,从来没见过这樽佛这般听话过,不由停下脚步来看热闹。
“这个小个子的瞧着眼生,也不知同卫小兄弟什么关系。”
“嘿,看不出来了吧,肯定是个世外高人!你没看卫小兄弟都不敢惹他么!”
稀里糊涂的,纹斛在朝云山众仆役眼中的形象突然高大起来,能把那样凶悍的卫宁训得跟孩子似的,不是高人谁信呢!
纹斛耳朵还算好使,自然听的清这些人在说什么,也不去解释,只将阿宁拉着一路往回走。自受伤到现在从未沐浴过,身上痒得厉害,今儿个趁着清醒还需得洗洗。
好过再叫杨靖替他擦身子。
纹斛这辈子只想拖累手里攥着的那一个,旁的,容不得半点不清不楚。
“桂花糕先记着,等你学会了如何做再还我。”
纹斛捏了捏卫宁的掌心,稍稍用了些力气,卫宁觉着不舒服,却不敢将手缩回来。
“为何捏我?”
“因为你傻。”
卫宁刚来朝云山那会儿也有人试图给他立规矩,教他礼貌待人,可是这不仅得冒着生命危险,关键是付出再大耐心去教,哪怕当真教会了呢,隔几天照样自动清零。
多努力几次,自然也就没人再愿意这样做了,没人管,没人指正,他便这般半点拘束也无地横行霸道了几年,以至于如今朝云山上的人多绕着他走。
哪怕是这样一个麻烦精,人家也没撵他走,还给了饭吃,给了衣服穿,这是恩,必须得记着,光记着还不够,还得想办法还干净。
也不知朝云山的人有什么用得着他们搭手,纹斛今天是头一回出来逛,自然摸不清头绪,想来想去想不通,干脆先丢到一旁把卫宁教好了再说。
“不能仗着你浑就可以随便欺负人,知道么?”
卫宁点头,也不问为什么,只规规矩矩听着就是。
听了,记着,下次便改。
纹斛不厌其烦地说,卫宁老老实实听,或许没过多久就会忘,可哪怕只有一天也好,他愿意改。
**
朝云山的名气不算小,可年份却并不深,自祖师爷来这儿安营扎寨开始算起也不过衍生出三代。祖师爷名叫万贯,师从晋阳真人,与卫宁的师父苏豪是同门师兄弟,万贯收有五个徒弟,个个在江湖上都混出了些名堂,朝云山的名气也多由他们撑起,如今万贯不管教习弟子专门研究赚钱发财,山上俗物多由大弟子吴昔掌管,三代弟子也多由他负责教习,只是到底积淀少不知规矩厉害素日只知练武修身,这才出现了五师弟负气偷溜,全山上下集体出动跑去抓人的情景。
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傻人有傻福,只留了杂使仆役驻守的朝云山竟然没被偷袭。
万贯走到山脚下,突然也发现了自己的不对。
他本想着他傻,徒弟应该会多几个心眼儿。
徒弟傻,徒孙至少也该多些心眼儿。
只是没想到都傻一堆去了。
如果不是他做生意赔本儿把钱都填了进去,眼下也能花重金多请几个先生来教一教,哪怕只给他们多添几个心眼儿也好,总好过放出一山的笨蛋白白给人折腾。
“吴昔见过师父。”
一脸正气的大徒弟前后脚地跟了过来,他们应当都是收到杨靖的消息后才往回赶的,想来这一两天人就能到齐。
吴昔看着一脸正气的大徒弟,看着看着,竟然从他身子一边瞅见一截儿花衣裳。
“噫,吴昔你这是……”
讨不着媳妇儿结果拿了件儿衣裳来充数么?
吴昔也不辩解,直接往身侧跨了一步,露出一个小闺女。
万贯瞪大双眼:衣服里头长出来了个小闺女!
“看什么看!”
游玉婵狠狠瞪了一眼万贯,原想着大名鼎鼎的朝云山掌门应当是位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没想到竟然是个好色无礼的糟老头子。
如若她爹爹还在,如若他们游家不倒,如若旧朝未灭,哪里会由着这样的无耻之徒近她百步之内。
游玉婵想着过往之事免不得红了眼眶,俩眼珠子跟泉眼一样往外汩汩流水,万贯吓得往后一退,干脆转身脚底抹油几个纵跳便冲入山间密林。
山底下求收徒而不得的人睁大眼睛看——有神仙!
游玉婵从旁哭了好一阵,把自己的悲惨经历反复想了几遍,越想越觉得委屈,可不管她多委屈旁边的那个愣木头都不知道出声安慰她一句。
游玉婵小姐脾气一上来,冲着吴昔就是一通吼。
“你杵在这儿干什么!”
吴昔一愣,原本是想等这位姑娘哭完一起上山,如今看来好似这样做有些不妥。
人姑娘明显不乐意他在一边看着。
所以吴昔道了声抱歉,极自觉地跟随师父的脚步几个纵跳飞入山间密林。
求学的人再看:哇,又有一个神仙!
被丢在原地的游玉婵被吴昔的反应给弄懵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傻子,不由原地跺脚把这倒霉的师徒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又想起自己的身世,坐到旁边继续哭,可断断续续哭了半柱香也未见着吴昔下来。
荒郊野岭的,她突然熄了心底的不平开始害怕起来。
混蛋!要是叫她翻身,她定要让这些人好看!
游玉婵一边揩眼泪一边往山上走。山底多恶徒,被傻子气也好过被歹人糟蹋,从未走过山路的官家小姐拼着一口气愣是一步一步上了山,山路崎岖,走不过的地方就趴在地上爬过去,裙子划破了,手划破了,依旧无法阻拦她上山的决心。
她曾是丞相府的嫡出小姐,可是如今却成了没脸见人的旧朝余孽,她可以哭,可以控诉不平,可没有人会搭理。
爹爹费了这么大一番功夫让她活了下来,总不能自己给自己折腾死。
游玉婵咬牙往山上爬,身子越是疲乏,心底的凄苦却越是消散得快,待到暮色四合之时终于到达山顶,一身累得不行,可心里却又十分的畅快。
她再不是除了绣花外什么也不会的大小姐,她游玉婵,哪怕没有家族为依傍也照样能活下去!
狼狈不堪的游玉婵仰躺在屋舍群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突然头顶一黑,她反射性地跳了起来,未防备竟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五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