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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七章 大雪中的辩论(上)

    十一月十一rì的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让张原的“冰河说”再次成为京中士庶的话题,上了年纪的老者都说这天气果然冷得异常,嘉靖时都不会这么冷,就是近二十年雪灾、冰冻、干旱才这么频繁,去年山东、河南灾民作乱至今尚未平息,就京城民众而言,且不说其他,单这过冬的煤炭一年年涨价就让他们很烦恼,大明朝的rì子不好过啊——

    自董仲舒“天人感应”学说盛行以来,儒臣往往把天灾当作上天对下界民众的jǐng告,普通百姓没什么好jǐng告的,jǐng告的是君主,儒臣借天灾规劝皇帝要修德勤政、要改正错误的政令、要行惠政爱民,皇帝是至尊,只有借天威来使其畏惧,这当然是一种制约皇权的手段,有时皇帝也会摆摆样子听从劝告,但到了万历末年,灾害频繁,万历皇帝置身于历朝历代皇帝当中应该算得中等,没有那么残暴酷虐,何至于上天就要一再jǐng告?党争兴起之后,天灾也经常被利用来攻击对手、用来逼迫皇帝而达成某党的私利,救国无一策,只会无休止的内斗——

    现在张原似有以“冰河说”否定“天人感应说”的用心,这让以首辅方从哲为首的一部分大臣颇为不满,当然,更多朝臣对此是持无所谓态度的,因为这与他们的利益无关。

    ……

    大雪从冬月十一rì午后开始下起,紧一阵、慢一阵。直至第二天上午雪还在下,这rì轮到张原入宫进讲,辰时三刻,张原冒雪入宫,在东华门边未见小内侍高起潜等候,便径自去文华殿,沿路可见小火者在扫雪。雪还在不停地下,扫雪的努力显得徒劳——

    来到文华门,却见殿门紧闭。给皇太子讲学的右chūn坊右庶子成基命也在门楼下等着,见礼毕,张原看着地表皑皑的积雪和天上不断落下的雪花。说道:“这大雪天,皇太子和皇长孙恐怕不会出阁听讲吧。”

    成基命道:“若要免讲,会传旨的,我们再等等。”因问张原后rì辩论准备得如何了?

    张原道:“倒是读了一些书,只怕依然难与启东先生和莲池大师相辩啊。”

    成基命笑道:“翰社刊行的等书我也买了几部来看,惭愧,很不好懂,只有颇为有趣,类似佛家的。”

    张原道:“泰西之学与我们大明的学问大不相同,大明的学问虽也重视格物致知。但还是以伦理道德为主,而泰西之学近两百年来的主流是重视理xìng和实证,他们通过一系列实验来归纳总结,比如,有明确的推理顺序。按照书里提供的方法可以计算出事物的大小、高低,中对灌溉、排水中的难题都有实实在在的解决办法,非常实用,这对大明的伦理之学是有补益的,在下参加此次辩论,并非要大力支持天主教士传教。也不是以西学来排挤大明的国学,只是不想让南京沈侍郎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排外,想为西学争一席之地而已,也是为我大明的艰难的时局谋一条出路。”

    成基命是叶向高的门生,叶向高与利玛窦很有交情,成基命对天主教和西学也并不排斥,点头道:“张修撰有经世致用之志,让人敬佩,十五rì国子监大辩论我也会去旁听,我是詹士府指定的评判之一。”

    张原含笑道:“请成大人秉公而断。”

    成基命笑道:“那是当然,你若辩不过,我可不敢包庇你。”

    在文华门前等了小半个时辰,成基命和张原的脚都快冻麻了,才看到东宫太监韩本用来传东宫谕旨,说今rì皇太子和皇长孙不出阁进讲,请两位先生自行出宫,又道:“隆冬酷寒,千岁爷年内不会再出阁讲学了,明chūn开讲之期届时会传旨。”

    张原心道:“既不出阁讲学,那也早点通知我们啊,这大雪天的冻得难受。”便与成基命往回走,刚走到诰敕房的高墙外,却听后面有人唤道:“张先生请稍等。”

    张原回头看时,却是小内侍高起潜快步追上来,高起潜向张原施礼道:“长哥要见张先生,在御药房那边等着呢。”

    长哥就是皇长孙,御药房就在文华殿后门与慈庆宫大门之间,张原向成基命拱拱手,便随高起潜去了,远远的就看到御药房边的雪地上立着几个人,快步走近才看清正是皇长孙朱由校、太监钟本华、魏进忠,还有rǔ娘客印月,张原长揖施礼——

    朱由校锦帽貂裘,手里捧着一个黄铜暖炉,这时将暖炉交给客印月,还礼道:“张先生,今rì不讲课,要等到明年开chūn天暖后再开讲了,要有两、三个月见不到张先生,所以今rì来送送张先生,知道张先生家眷已入京,我让钟师傅备了一份薄礼送给张先生的家眷。”

    张原不禁感动,皇长孙朱由校很有人情味啊,当下深深致谢。

    朱由校问:“张先生的令郎几岁了,什么名字?”

    张原答道:“七个月大,名叫张鸿渐。”

    “张鸿渐。”朱由校赞道:“好名字。”又道:“过两天张先生与人辩论,我要来看,看张先生怎么把别人驳得哑口无言的。”

    张原笑道:“这回与我辩论的是名儒和高僧,胜负难料啊。”

    朱由校对张原极有信心,说道:“张先生不要太谦,张先生一定赢的。”

    雪花纷纷,寒风凛冽,张原道:“殿下赶紧回慈庆宫去吧,多保重身体,每rì读书习字不要耽误,早晚要练cāo健身,多听从钟公公、客嬷嬷,还有魏大伴的劝告,这些人都是对殿下忠心耿耿的。”

    不但钟本华,魏进忠、客印月听了这话也很高兴,朱由校点头道:“我知道,张先生也请多保重——小高,你提了礼盒送张先生出东安门。”

    ……

    十一月十五rì辰时初刻,张原先来到翰林院,然后与侍读学士郭?C等翰林院官员以及二十四名庶吉士一齐前往安定门内成贤街国子监,běi jīng国子监祭酒朱国祯在三重门外相迎,西洋教士熊三拔和庞迪峨、龙华民等人已经先到了,过了一会,詹士府众官在少詹事钱龙锡的率领下也到了,正揖让间,又有几顶暖轿到来,下来的是南京礼部侍郎沈榷、南京礼部郎中徐如珂,沈榷又从一顶轿子扶出一个白眉老僧,正是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莲池大师,莲池大师俗姓沈,与沈榷算是同宗——

    张原与沈榷曾在南京澹园见过一面,莲池大师他也是久闻大名,焦?在杭州居然草堂讲学时就经常去云栖寺与莲池大师参禅论道,这时便上前向沈榷、徐如珂和莲池大师见礼,沈榷两眼微凹,颧骨微耸,鼻孔出气笑道:“张修撰去年在南京请邢太监出面放了王丰肃那两个泰西邪教士,高中状元后更是神通广大,竟能让皇帝越过内阁下旨举行辩论,这等手段真让沈某无比佩服。”讥讽之意流露无遗。

    张原微笑道:“沈大人,当年佛法南传,经过多少大德高僧的辩论说法,才使得佛法在中原传扬开来,又历经三武灭佛的劫难,佛法终于深入中原百姓的内心,我闻沈侍郎也崇信佛法,我想向沈侍郎请教一下佛法的jīng义,不知沈侍郎能否教我?”

    沈榷道:“张修撰要请教佛法,还有比莲池大师更合适的吗?”

    莲池大师年近八十,隆冬季节依旧光着头,短短的发茬好似收割后的田野新落的一层薄霜,容貌奇古,神情和蔼,张原与沈榷说话时,莲池大师微微含笑,一手笼在袖中,一手不住拨动念珠——

    张原又向莲池大师合什施礼,却对沈榷道:“在下想先向沈侍郎请教,莲池大师容后再请教。”

    沈榷冷笑道:“张修撰等不及入国子监就要与我辩论吗,也太xìng急了吧。”

    张原淡淡道:“沈侍郎学佛多年,我执依然如此坚深,难道我就不能谈论佛法吗,沈侍郎数千里远来,就只坚执于辩论一念吗?”

    沈榷语塞,沈榷要驱逐耶稣会士、禁止天主教本来就有政治上的私心,他是想借此扬名、博取士庶清誉,以便顺利进入běi jīng为官,这时被张原抓住佛法讲究破除我执、法执的要害轻轻一击,有着私心杂念的沈榷就动弹不得了,勉强道:“我是作为儒臣参加此次辩论的,莲池大师才会以佛法与天主教义相辩。”

    张原道:“原来如此。”左右一看,问:“启东先生还没到吗?”

    话音刚落,就见一辆马车驶来,从车上下来的正是刘宗周,付了车夫银钱,萧然一身来到国子监大门前,与三年前张原在越王桥头见到他骑驴北上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安贫、乐道、刚直而又迂腐——

    张原与张岱、倪元璐几个绍兴同乡一起上前拜见刘宗周,刘宗周看着张原,严肃道:“张介子,四年前在大善寺,你要拜我为师,我让你二十岁前不要参加科举,你不肯答应,说左传有三不朽事业,立德、立功、立言,你要立功,如今你金榜题名,遂了心愿,而这立功就是宣扬冰河说、纵容天主教惑乱世人吗?”

    张原毫无愠sè,说道:“启东先生应该看过学生的万言廷策,学生只是宣扬冰河说吗?冰河说只为救灾备荒而已。”

    国子监祭酒朱国祯道:“诸位都到太学大门去候着,皇太子殿下很快就要驾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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