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家在鉴湖东岸有一百二十亩良田,自去年惩治了家奴张大chūn,秋粮田租收入增加了一倍,那鉴湖两岸的田地都是丰饶沃土,一个年度可种一季麦和两季水稻,秋末晚稻收割上来后,立即播种
麦,到次年四月,收割麦,抢种早稻,只要勤快,这厚德载物的土地就会毫不吝啬地产出,当然,天灾除外——
万历四十一年开chūn以来,绍兴府大部分地方虽然一直无雨,但麦依然丰收,去年冬天的大雪滋养了麦田,而且麦也耐旱,麦收上来后,就要抢种早稻,受干旱的影响的就是这水稻——
四月十八这rì一大早,张原去鉴湖田庄看佃户插早秧,石双、武陵跟去,大丫头伊亭因为比较熟悉田庄的情况,也跟去,以前收田租都是伊亭陪张原母亲去的,不过那时张大chūn与谢奇付等四户佃农合起伙来欺骗主家,张母吕氏是fù道人家,被瞒在鼓里,伊亭虽有疑心却不明言,如今情势是大不相同的,谁还能欺瞒得了张原?
伊亭拉上穆真真和她作伴,与张原一共五人租了一条乌篷船经东大池前往鉴湖,东汉时会稽太守马臻疏通鉴湖纳会稽、山yīn两县三十六源水,早年的鉴湖号称方圆八百里,晋唐以来,湖泥逐渐淤积,豪家围湖占田,现在的水域仅乘百余里,这数月不雨,鉴湖水位下降数尺,湖岸luǒlù出大片淤泥,张原家的田庄就在鉴湖东岸,离马太守祠不远,张原五人在湖东舍舟登岸,只需步行半里路就到了。
鉴湖东岸这片原是湖区,湖水退却后是大片的平畴旷野,现在都开垦成良田,农田里随处可见躬腰劳作的人影,有的田地麦子已割去麦茬luǒlù,有的还是沉甸甸的麦穗金黄一片,有的正在驾牛犁田,有的已抢种秧苗——
农户辛苦,从正月便要开始忙碌,醒土、窖粪、条桑,二月整治田埂,三月选种、莳秧,四月就大忙起来,割麦、割麻,垦田插秧,张原到来之时,谢奇付等四户佃农领着妻儿刚把一百多亩的早秧插下去,正有点空闲,准备在田头庆祝青苗会,见主家来了,谢奇付等人有些惊慌,以为张原这么早就要来收麦租了,这麦子都还没脱粒晒干呢。
张原忙道:“我今rì只是来看看,麦租还是到六月初交,不急,不急。”谢奇付以为张原见今年麦子收成不错,想要提高轰租,便诉苦道:“张少爷,今年眼见得是大旱哪,这早秧插是插下去了,可谁知道有没有收成。”张原笑道:“老谢,先别诉苦,我不是来收租也不是来加租的,我来看看今年旱情对我们这片田有多大影响,我会酌情给们减除一些粮租。”谢奇付等四个佃农大喜,连道:“少爷心肠好,少爷心肠好。”真心感jī。
谢黄付领着张原五人去田头看看,细细的田埂路,伊亭都不大敢走,穆真真道:“伊亭姐尽管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护着,不会让摔到秧田里去的。”伊亭道:“真真要护着少爷的,哪有空管我。”
张原笑道:“我是裹足fù人吗,这田埂路虽窄,也有一尺宽,我大步流星地走。”又道:“想那女子裹足,好好的脚裹成了半残疾,痛苦终身,伊亭姐和真真不裹足,真是幸运。”
伊亭笑道:“那是姐闺秀命好才有得裹足,她们哪里要走这样的路,出门就乘船坐轿。”
张原道:“不裹足的姐闺秀才算得命好,不然依我看还不如们。”有时婢女的确比大家闺秀zì yóu得多,比如真真,还可以跟着他上酒楼呢,而那些深闺姐虽然被人ì候着,衣食无忧,但出门一步都难,等于是监牢软禁——
伊亭瞧着张原笑,道:“少爷这是夸我家未过门的少nǎinǎi命好是吧。”伊亭也知道商澹然未缠足。
张原点头道:“是,真是难得。”
伊亭和穆真真都笑,伊亭道:“商姐能嫁给少爷这么通情达理的人当然命好,我和真真都是苦命,真真还有爹爹,我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六岁就把我卖了,万幸的是主母心好,我也没吃什么苦头。”伊亭这么着,与穆真真一前一后走上田埂路,孟夏天气,晴空万里,虽数月未雨,但这鉴湖边尚未受影响,田埂上青草如茵,田间地头桑树成行,大片大片的秧田在初夏的rì晒下泛着水光,鼻间嗅着草木禾苗和青气,这一刻伊亭和穆真真这两个婢女都觉得自己的命数实在并不坏,都平平安安长大了,主家又待她们还好,走在田埂路上,心情真不错——
张原、石双等人跟着佃农谢奇付在这百多亩田地上转了一圈,张原见那接引鉴湖水的水渠淤塞,鉴湖水位要是再降一尺这湖水就引不过来了,秧苗无水很快就会枯死,便对谢奇付四个佃农道:“们的水车得准备好,不引水灌田可不行,还有,这沟渠得出力疏通。”
谢奇付两架水车都朽坏了,这刚刚租用了两头耕牛犁田,又缴了官赋,四家人暂时凑不起银钱制新水平,张原去草棚看了看,那两架水车是万历十二年制的,一向也用得少,保养不善,都朽烂了,便道:“我助们四户人家一两银子,不足的们四家凑起来,赶紧找木匠造水车,这个缓不得,还有,莫辞辛苦,把那一段水渠疏通疏通,引水也便。”
谢奇付四人大喜过望,赶紧磕头相谢。
这时已经是用午饭时间,谢奇付早已吩咐浑家杀了一只鸡盹着,香气四溢另三家佃农有的拿了四尾鉴湖埘鱼来,有的摘了新鲜蔬菜,有的拿来老酒村酿,凑成五、六盘菜款待张原五人,张原这次来,特意让石双买了两篮糕饼甜点送给四家佃户的孩子,这种糕饼佃户们往rì哪里舍得买给孩子吃,所以四佃户六、七个孩子吃着糕饼欢天喜地。
石双、伊亭四人不敢与少爷同桌用餐,张原道:“难道好让老谢他们再烧一桌菜请们?坐,一起坐。”石双四人便围着四方桌坐下走了一上午的路,五个人都饿了,胃口大开,张原笑道:“农家菜,味道鲜美。”其实山yīn城里的鱼肉蔬菜也都是城郊乡民挑到城里卖的,莫非石双妻子翠姑的厨艺不及这谢奇付的浑家?
用罢午饭,张原又到附近的马太守祠给马太守神像上了三炷香,这神祠有些破败,拂拭残碑,张原看到南宋状元王十朋重修马太守祠时写的诗:“会稽疏凿自东都太守功成禹后无。能使越人怀旧德,至今庙食贺家湖。”
山yīn风调雨顺多年,不遇旱涝灾害,就没人想起来祭祀马太守,估计今后马太守祠的香火要旺了。
红rì西斜,乌篷船横渡鉴湖向山yīn县城划去,双桨击水很有节奏,张原闭目听船底的水声,心里想着这冰河期的自然灾害,对此他也无能为力他又不是地方官,就是地方官也作用有限,连绍兴这种水乡都要遭旱,大明朝的国运也真是衰败,张原现在能做的就是照看好自家的几户佃农,帮助他们渡过荒年,估计这鉴湖边的田地即便受灾也不至于绝收还有就是设立义仓,这事得向族叔祖张汝霜禀明了,设立义仓屯积救灾粮也要尽快施行——
当rì傍晚,张原用过晚饭后去西张北院拜见族叔祖张汝霜,了今rì出城所见和当rì鲁云鹏等人以田契银钱相谢而他想借此成立义仓之事张汝霜皱眉道:“才十六岁,书方是正事,这样是不是有些用心过度?”
张原道:“族孙以为,知中有行,行中有知,族孙圣贤书明世间理,就是要用到实处,这样的知才是真知,万卷书行万里路,一味埋头书斋学到的都是陈腐学问,如何能兼济天下。”
张汝霜笑了起来,点头道:“心智开明,志向不,很好,叔祖愿襄助此事,这义仓可想好以何为名?”
张原道:“正要借叔祖的名望,请叔祖赐名吧。”
张汝霜略一思付,道:“就叫阳和义仓如何?”阳和是张汝霜之父状元张元汴的号。
张原喜道:“甚好。”
张汝霜道:“筹建义仓之事还得禀明侯县令才行,侯县令是老师,自与他,要借我的名义行事我也依,不过这些事都要等府试放榜后再,若府试通过,是童生了,我捐助米三百石给义仓,若府试都通不过,那什么事都休提。”
张原叉手道:“是。”
却听张汝霜笑道:“若侥幸中了府试案首,那我捐助五百石米,哈哈。”
张原心道:“目下米价约为一两银子二石,五百石米就是二百五十两银子,二百五不大好听,不过米价很快就会涨的,再过几个月米价翻倍也不稀奇。”
张原回到东张宅中,天已经黑了,月亮还没升上来,大石头来报侯县令派了门子来传他去要问话,张原不知道有什么事,带了武陵匆匆随那门子往县衙而去——
绍兴府试,上万名考生、两万篇八股文,按四百字一篇计算,那就是八百万字,要在半个月内完成阅卷评定放案,若是知府徐时进一人承担的话,那是绝不可能完成的,徐时进把绍兴府八县的县令和县学教谕召集到府衙一同阅卷,这样连同他和绍兴府学教授就有十八个人,负担大为减轻,每个县的县令和教谕负责本县的考卷,初选三百人,八个县共初选二千四百人,完成初选,八县县令和教谕各回本县,余下的阅卷就由徐时进和府学教授完成——
四月初九rì八县考生全部结束府试,十二rì开始阅卷初选,十八rì完成初选,山yīn县令侯之翰回到县衙,便让门子传张原来见到张原,侯之翰道:“张原,今rì府试初选已结束,山yīn县一千六百多考生通过初选的有三百人,然后徐知府再从这三百人中录取一百二十人作为童生,童生是有名额限制的,山yīn和会稽是大县,有一百二十人,其余六县都是一百人——我今rì唤来,是想问同那两篇八股文是怎么破题的?”
张原便将“赵孟之所”和“君子喻于义”这两篇制艺的破题和承题背诵给侯县令听侯之翰皱眉道:“我初选的三百人当中好象没有这两篇制艺,这怎么回事,难道遗漏了”…
侯之翰对张原寄予厚望,若张原连府试初选都未过,那连他都会大为沮丧,张原是他擢为案首的,张原不能通过府试那等于是他无识人之明,可凭他的记忆,好象真没看过张原的这两篇八股文,便让张原将两篇八股文完完整整地背给他听确认未曾看过这份考卷——
侯之翰心道:“莫非徐时进要刻意打压张原,把张原的考卷抽去了,这也欺人太甚了吧!”便问张原当rì交卷的情景,听张原徐知府对他那两篇制艺很赏识,侯之翰笑了起来,道:“却不早,倒害我为空担心,如此看来徐知府是早把取为童生了,好了,回去静候佳音吧我这几天是累得头晕眼花了,要早些歇息。
张原回到宅中,此后数rì安心书、练字、与两个外甥玩耍,等着府试放榜。
四月二十四rì午前,张原正在西楼书房看第二十三卷,这一卷选录的是魏晋古诗,魏晋诗歌有一种率真之气到好诗真令人神清气爽,忍不住要大声吟诵起来:“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余枕昧节候,赛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嵌。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yīn。池塘生chūn草,园柳变鸣?
……”
“池塘生chūn革,园柳变鸣禽”为后代诗家所jī赏谢灵运自己也“如有神助”张原正品味诗意,武陵跑了起来,大声道:“少爷杭州的秦先生来了。”
“秦先生?”
张原一时没明白是谁,随即醒悟是秦民屏心想:“秦民屏怎么来了?”赶紧放下书卷,前去相迎。
秦民屏带着六个土兵恭恭敬敬立在竹篱门外,见张原出来,秦民屏率先跪倒,张原扶之不及,赶紧也跪倒道:“秦兄,这是折煞弟了!”秦民屏肃然道:“贤弟,这一拜必须得受,愚兄是代十万石柱土民向拜谢。”
张原听秦民屏这么一,顿时满脸喜sè,起身扶起秦民屏,问道:“朝廷赦免马将军的诏旨下来了是吗?”
秦民屏也是满面笑容,点头道:“正是,所以愚兄赶来告诉贤弟一声,我来此还要向令尊、令堂磕头。”土民重义,既与张原兄弟相称,那张原的父母也是他秦民屏的长辈了,所以一定要当面磕头。
张原推辞不了,就先入内院和母亲了一声,扶着母亲到前厅,那秦民屏跪倒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张母吕氏赶紧让张原把秦民屏扶起,寒暄了几句,伊亭扶张母吕氏进去,秦民屏便要告辞,要赶回川东夔州去,张原道:“岂有此理,兄长远道而来,总要歇一晚再走。”秦民屏道:“实歇不得,愚兄归心似箭,那钟公公的生祠已开建,我留十四名土兵帮助建祠,我这次来已向钟公公辞了行,不必再转回杭州,径自西归。”他绕道数百里来山yīn就是为了向张原通报一声并向张原母亲磕个头——
张原道:“既如此,那我也不多留兄长,但一顿酒饭是少不了的。”让石头去叫穆敬岩来,一起到府学宫十字街酒楼请秦民屏一行七人喝酒。
正饮酒叙谈之际,从二楼长窗忽见街上好些人奔跑起来,有人嚷道:“放榜了,放榜了。”拥向府衙看榜文书案。
张原心中突的一跳,却是不动声sè,继续与秦民屏饮酒吃菜,无论他着急关切与否,榜单已经确定在那里了,晚一刻知道也无妨,只是这绍兴豆酒一杯又一杯,喝得毫无感觉——
十字街的人一大半跑去看榜了,街道难得一静,这安静也没保持多久,就听得锣鼓喧天而来,还有鞭炮“噼哩啪啦”炸响,一班吹鼓手吹着唢呐、敲着锣鼓快步走过十字街,转过府学宫去了。
张原认得这班吹娄手,到他家报喜都三次了,看这去向也象是他家,看来他取中了,就不知道是不是案首?
秦民屏见张原频频看窗外,突然醒悟,把酒杯一放,道:“对了,贤弟也参加了府试吧,赶紧去看榜。”张原笑道:“不争这一时,报信的人很快就会来的。”果然,那班吹鼓手吹吹打打又绕过来了,走在前面的是武陵,他领着这帮吹鼓手找到酒楼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