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诸生一齐注目学署仪门,但听外院的嘈杂声一时俱静。片刻后,三位官绅夹摇大摆地进来了,居中的是绍兴知府徐时进,左首身躯肥大、容貌慈和的是张汝霜,右边方脸清瘦的中年儒士是刘宗周。
侯之翰、王思任、孙教谕等人早已迎出明伦堂,作揖寒暄,迎入大堂,侯之翰请府尊大人居中上座,徐时进摆手笑道:“今rì是启东兄和孙教谕考评肃翁族孙的制艺,在下只是旁观,哈哈,旁观。”只在堂上侧座坐了,张汝霜、王思任等人也都入座。
徐知府看着济济一堂的山yīn诸生,问:“肃翁族孙张介子是哪一位?”
张原上前施礼道:,“张原拜见府尊大人。”
徐知府满面笑容道:,“果然年少英俊、华采内蕴,本府听闻你有过耳成诵的本事,能蒙目与人对弈,难得,难得。”
张原恭恭敬敬道:“多谢府尊大人夸奖,传言难免夸大,小子只是心静肯学而已。”
王思任微笑看着张原,心想:“此子不卑不亢,见到大人物也丝毫不露怯相,会有大前程的。”回头看了一眼立在他身后的女儿婴姿,王婴姿瞪大眼睛笑笑的望着堂下的张原,没注意到爹爹看她。
那徐知府示意张原退在一边,问孙教谕:“诸生都到齐了吗?”
孙教谕赶紧离座道:,“启禀府尊,本县去年岁考一、二等的五十四位诸生到了五十一人,其中两人一是卧病一是居丧”
“那还有一位呢,何故未至?”徐知府问道。
孙教谕道:“还有一位是姚复的甥婿杨尚源,姚复也还未没到。”
杨尚源现在也算山yīn名人了,臭名远扬,徐知府微微一笑,说道:,“赶紧让人去催一下,这么多人难道干等他两个。”
侯之翰命班头刘必强和学署的门子一道去催姚复速来儒学,刘必强与学署门子哪敢怠慢,一路跑着去,从县儒学宫到府河畔姚宅有三里多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得府河畔,却见聚了半条街的人,叫喊声此起彼伏:,“姚讼棍,滚出来!”
,“姚黑心,鼠辈,出来受死!”
,“再不出来吾等就冲杀进去,闹他今天翻地覆”
差役班头刘必强既吃惊又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姚复犯众怒了,可这些叫喊的人怎么有点象是在唱戏?
没错,这些叫得最凶的正是西张“可餐班”的少年声伎,平时吊得一把好嗓子,这时派上用场了,尤其是常演净角的马小卿,叫得声震屋瓦、高亢入云,而姚宅则大门紧闭,大门上都是臭蛋和稀泥一山yīn第一纨绔张萼张燕客站在临河的一座青石墩上,大冷天的还摇着折扇,意气风发”顾而乐之,张萼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声势,先前他只带了可餐班几个大嗓门声伎、还有家奴二十余人前来骂姚复,不料一开骂,人就越聚越多,纷纷参与骂姚复,有些人越骂越怒”就要砸门进去,还是张萼命人止住、
刘必强看到了张萼,心知围骂姚宅定是张萼领的头,便与学署门子一起过去见礼,张萼一见他二人”喜道:,“侯县令让你们来的,叫姚复去儒学?”
刘必强道:“是,可这样子一”朝姚宅门前一指,“怎么能叫得开门?”
,“随我来。”
张萼跳下石墩,让家奴开道,又喝命众人闭嘴”官差来了一就这样,刘必强到了姚宅大门前,门上都是污秽,没法用手敲门”就用脚踢,“咣咣咣””大声喊道:,“姚秀才姚秀才一小人刘必强,奉侯县尊、孙教谕之命,请姚秀才速去县学署,徐府尊也在儒学大堂上等着,姚秀才莫要迟延一”
此时的姚复如热锅上的蚂蚁,命十来个健壮的家仆各执棍棒守在前院,生怕外面那些叫骂的民众冲进来打砸伤人。
杨尚源也在这里,哭丧着个脸埋怨道:,“阿舅应该早早就去县儒学,这些人再怎么也不敢骂到学署去。”
姚复怒道:“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我还能出去吗!”
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差役班头刘必强的声音,姚复松了一口气,走近大门高声道:“刘班头,先把我门前那些人都赶走,不然我如何去得了学署。”
刘必强应道:“你开门吧,没人会伤你,赶快赶快,县尊、府尊都在等你。”
姚复便整整衣巾,对甥婿杨尚源道:,“走吧,今rì背水一战了。
姚宅大门打开,两顶藤轿抬了出来,姚复在前,杨尚源在后,五、
六个家奴护在藤轿两旁,这藤轿月一露头,门前就响起一片喊打声,刘必强生怕姚复又缩回去,忙向众人道:“诸位乡亲,诸位乡亲,是府尊和县尊两位大人要召见姚秀才,大伙莫让在下为难。”朝轿夫一挥手:快走”
两乘藤轿抬着姚复、杨尚源二人飞一般往卧龙山下的山yīn学署而去,刘必强和那学署门子追在后面。
张萼扇子一收,朝西一指,好似指挥着千军万马,叫道:“大伙都去县学署,看看姚黑心今rì全都透顶、恶贯满盈。”坐上腰舆,两个健仆抬起张萼,大步飞奔,在光相桥头追上了杨尚源那乘藤轿。
张萼心里琢磨道:“姚黑心还有甥婿杨尚源死心塌地追随,总要让这两人也反目成仇才好。”便命健仆靠近杨尚源的藤轿,扳住轿沿道:“杨兄稍等,我有话说。”
杨尚源见张萼言语客气,便问:“张兄有何事?”
张萼道:“杨兄今rì是铁定要助那姚黑心了?”
杨尚源冷笑一声不答,这还用回答吗?
张萼耐着xìng子道:“杨兄难道就没听说姚黑心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传言?”
杨尚源撇嘴道:“谣言止于智者,我一概不信。”
张萼勃然大怒,拍着腰舆叫道:“你妻潘氏与姚复***通jiān,你也不信!”
杨尚源脸红了又白,怒道:“你血口喷人,我要状告你。”双手抓着轿沿,身子在发抖。
张萼却又笑了起来,摇着头道:“杨兄实在是太耳悲了,我都不忍心和你说那些了你自己慢慢想吧,你还谣言止于智者,王八蛋智者。”
那边姚复已在儒学大门前下轿,叫道:“尚源,尚源,速来。
杨尚源怒视张萼,张萼道:“府尊、县尊都在里面,你去告我凭空污你清白呀,快去。”
杨尚源气急败坏地在儒学大门前下轿,姚复在等着他也无暇注意他脸sè,说道:“我方才赶得急,一路颠簸,方巾想必掉到半路上了,你头巾先借我一用。”伸手过来就摘下杨尚源的方巾,自顾戴上,转身便进了儒学大门,头也不回道:“你让仆人赶紧沿路回去找一”
杨尚源摸着脑袋,方巾没有了,怎好见官长无可奈何,只有命奴仆赶紧沿来路去找,却见西张的一个健仆捏着一顶方巾过来了,说道:“杨秀才,这是你的方巾吗?”
杨尚源一看,头巾染上了菜sè,绿油油的怒道:“谁敢污我方巾!”
这西**仆便是能柱,闻言劈手就将那方巾丢在杨尚源脚边,横眉竖目道:“我是在路边水沟拣来的,好心来问你,你却这般凶恶难道你也要告我。”转身便走。
杨尚源看着脚边那污秽发绿的方巾,忽然醒悟,大明朝礼制等级规定,娼jì和乐户男子才戴绿头巾,妻子与人偷情也称给丈夫戴绿头巾一杨尚源直气得脸皮紫涨、手脚冰冷,往年他与表舅姚复狼狈为jiān欺男霸女之事没少干,没想到今rì被人欺到头上,竟是一筹莫展。
两个差役快步出来大声道:“生员杨尚源,速速上明伦堂再敢延误,杖责不贷。”
杨尚源摸着头髻道:“且容我回去戴了方巾再来”
两个差役搀着他道:“县尊大人等急了正发怒呢,快去快去。”
半拽半架着杨尚源,来到明伦堂外才放开他。
众目睽睽,杨尚源只好硬着头皮上堂,向徐府尊、侯县尊、孙教谕等人行礼孙教谕见杨尚源赤头来见,大为不悦,喝道:“杨生无礼,头巾何在?”
杨尚源看了一眼立在一边的表舅姚复,低头道:“学生惭愧,方才赶路急,头巾被风吹落水沟一”
侯之翰摆手道:“罢了,莫追究他失礼,他这方巾也戴不长了。”
杨尚源面sè如土,满堂都是方巾诸生,张原也戴着儒童汉巾,只他一人赤头露顶,好似犯人一般。
这样的八股盛会、丑角好戏连台,张萼岂能待在仪门外干瞪眼,但守门差役不放行,他虽是豪门纨绔,也并非不知轻重,没敢在这里闹场,灵机一动,说道:“我大父就在堂上,我有要事禀报我大父,若耽误了大事,你两个吃罪不起。”
两个差役集然认得张萼,面面相觑,侧身一让,放张萼进去了。
张萼来到明伦堂外,与诸生站在一起,嫌看不清楚、听不分明,拼着被大父责骂,闯上大堂道:“大父,孙儿有急事禀报。”朝堂上众官施了一礼,径直走到大父张汝霜身后站着,轻声道:“大父,孙儿是来观摩介子弟制艺的。”
张汝霜知道这个劣孙是何德xìng,“哼”了一声,没理睬他也没赶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