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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是在本县宣传,李花子倒也不怕,毕竟有杨书记罩着,可闹大了他真有些担心,很心虚的问:“杨书记,您看这样好么。”
杨树根心里是有底气的,毕竟他是看了内参的,各地都在大丰收放卫星,亩产五千斤已经算不得新闻了,此前地委领导特地打电话來,说北泰在工业上已经放了卫星,南泰县向來是农业大县,这回也不能落后。
领导的意图,杨树根心领神会,所以才有这么大胆子,至于省委方面他也不担心,自有地委领导去做工作。
想到这里,他淡淡的笑了笑,对李花子说:“老李,你还不懂政治。”
李花子憨厚的笑笑:“杨书记,我大老粗一个,啥也不懂,反正你指到哪我就打到哪,你说咋整就咋整。”
杨树根说:“留一亩高产试验田,其他的先收割吧,组织民兵巡逻注意防止地富反坏右分子捣乱,还有田鼠麻雀什么的也要防着,社会主义的麦子要颗粒归公。”
李花子道:“除四害运动中,咱们公社的麻雀已经消灭的差不多了,祸害不了庄稼。”
杨树根道:“那也不能掉以轻心,阶级斗争的弦时刻不能放松。”
李花子马上检讨:“我大意了,回去立刻组织少先队员再掀起一场打麻雀消灭田鼠的运动。”
杨树根满意的点点头,又问:“这一亩地估摸有多少收成。”
李花子手托着腮帮装模作样的思索了一阵,道:“以我多年从事农业生产的经验來看,一万斤是肯定有的,至于是一万零多少还要具体过磅才知道。”
杨树根道:“不错。”
……
苦水井公社放了农业卫星的消息先在南泰县传开,立刻引起争论,很多人质疑这个数字的真实性,尤其是县农业局的一些技术员,他们认为苦水井土壤成分不好,根据往年的资料來看,每亩地收三百斤都算是丰收,一万斤简直是天方夜谭。
杨树根对这种传言很恼火,但是又不便亲自出马辟谣,正在此时,南泰日报第四版上出现了一篇文章,洋洋洒洒数千言,从科学和政治的角度论证了亩产万斤的可能性。
这篇文章題为《大丰收背后的思考》,署名为忘川,一看就是笔名。
文章写的很好,说苦水井的小麦大丰收,是从不断斗争的道路上走过來的,为了战胜各种形形**的保守思想,党领导着广大群众开展了大鸣、大放、大辩论,全公社一共贴出大字报达五万张,极大的鼓舞了士气,解放了思想,破除了迷信,公社干部带头深耕、密植、增施肥料,光试验田的土壤就深翻达八尺以上,田间管理也抓得紧,组织民兵严防死守,防止地富反坏右搞破坏,此外,还组织群众挑水浇田,战胜了干旱……
文章最后说,质疑苦水井公社试验田的产量,就是质疑社会主义,就是质疑党的领导,对别有用心的一小撮人,政法机关和人民群众要坚决打击,严惩不贷。
“写得好,酣畅淋漓。”杨树根拍案叫绝,当即叫通讯员把县委宣传部长叫來,问他这篇文章是谁写的。
宣传部长也很疑惑,说本县沒有这样的人才啊。
“你去报社查一查,必要的话让县公安局出面,一定要查出作者。”杨树根说。
宣传部长很当回事,立刻着手调查,可这篇文章是以笔名寄來的,而且沒有寄信人地址,报社也不清楚作者究竟是谁,于是县公安局刑侦大队介入,用信封上的邮戳倒推,查到具体的邮筒,然后一个一个排查住在附近的人,一个可疑名字很快进入视线。
这个人叫阮铭川,是省里臭名昭著的右派头子,曾担任省报领导,更是知名老报人,北洋时期就是名记者,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犀利的稿子來。
公安人员找到了阮铭川,他现在是县里报社的一名勤杂工,对于民警的造访,阮铭川似乎并不惊讶,不用严刑逼供,不用比对笔迹,他就承认了那封稿件是自己所写,忘川是自己的笔名。
右派头子居然写出歌颂社会主义农业大生产的稿子,实在奇怪,公安机关和宣传部都不敢擅自发落,上报县委书记。
杨树根说,我县的笔杆子太少,在宣传上力度不够,缺少这样能写稿子的人啊。
宣传部长说:“可是右派不敢用啊。”
杨树根说:“沒关系,让他写,但不能用他的笔名,换一个名字,稿件要经过三层审批,报社总编先看,宣传部再看,我终审,确定沒有问題可以用,要严防出现类似藏头诗之类的政治问題。”
宣传部长说:“还是杨书记有办法。”
……
地委、省委接到南泰县的喜报后,决定实地考察,亲自验收,县里接到地委的通知后立刻进行部署,杨树根亲自挂帅,在全县征集红旗和锣鼓,把各乡的宣传力量集中到苦水井,由李花子统一管理,营造出一个热闹的气氛來。
李花子精神百倍的投入到接待工作中去,他在麦田附近临时搭了个观景台,上面盖着遮阳布,中间是**的画像,两边是红底白字宣传幅:“农业大丰收”,“工业放卫星。”
会场上插遍红旗,锣鼓喧天,小娃娃们都穿着崭新的衣服,拿着纸红旗站在道路两边,各家的狗都牢牢拴住,严防出來咬人。
全县各公社的领导都事先來到了苦水井,场地旁停着一排排自行车,有通信员专门看守,要知道每个公社最多有两辆自行车,这可是最宝贵的财产,而且政治成分不好的人还沒资格骑,所以谁要能骑一辆自行车招摇过市,都能得瑟上天。
上午八点,公社通信员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而來,跳下车來气喘吁吁道:“书记,來了,來了。”
李花子手搭凉棚向远处一看,烟尘滚滚,是省里和地区的领导所乘坐的车队來了,他赶紧一挥手:“奏乐。”
公社中学的鼓号队开始演奏,各乡的唢呐队也开始吹奏,洋鼓洋号的进行曲和唢呐的百鸟朝凤混杂在一起,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车队越來越近,打头的是县公安局的三轮摩托,后面是县委的嘎斯吉普车,再往后才是乡下人很少见到的进口大轿车,而且不是解放前遗留下的,而是新进口的苏联货,车头上一个腾飞的金鹿标志,不懂的人说这叫金鹿牌轿车,懂行的知道这是苏联伏尔加轿车,整个江北地区才两辆而已。
李花子心潮起伏,疾步上前,直奔那辆伏尔加轿车,他想帮领导开车门,哪知道扑到跟前,却不会开这种高级车的门,随行警卫从副驾驶位子上下來,礼貌的将李花子拨到一边,拉开车门,省委第一书记郑泽如笑容满面的下了车。
郑泽如穿着白色的短袖衫,西裤笔挺,皮凉鞋锃亮,平易近人的笑着,主动向李花子伸出手:“你就是种粮状元李花子同志吧。”
李花子受宠若惊,双手紧紧握住郑书记的手,但不敢握的太久,郑书记倒不在乎,和他足足握了半分钟,省里的记者们纷纷拍照,还有个摄影师扛着笨重的电影摄像机在不远处录影哩。
“我这手起码半年不能洗了,和省委书记握过哩。”李花子暗想。
地区领导和县里的领导都下了车,一行人先登上观景台休息片刻,郑泽如说:“小杨,你介绍一下情况吧。”
杨树根早就打好了腹稿,干咳一声道:“我县苦水井公社粮食大丰收,破了有记载以來的产粮记录,这是充分发挥**风格大胆革新的成果,是**教导的好,省委、地委英明领导下的成果……”
郑泽如对这些套话不太感兴趣,但也耐着性子听着,完了直接问李花子,“李书记,你介绍一下,具体是怎么取得这样丰产的成果的,政治上的原因杨书记已经说过,你说说技术上的吧。”
李花子也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他轻轻嗓子,声情并茂的用南泰官话说道:“我们公社的这块试验田,整地十八次,深耕八尺以上,共施底肥、追肥五次,先后施用的肥料计有草籽三千斤、塘泥一千担、陈砖土四百担、硫酸铵一百零五斤、过磷酸钙八十斤、水粪肥六十担、豆饼一百八十斤,底肥是结合犁地分层施用的,作到了层层有肥……”
这回郑泽如听的很认真,还时不时做着笔记,地委和县里的领导们交头接耳,目露喜色。
“我看了省气象台的天气资料,南泰干旱了九十天,你们是怎么做的防旱工作。”郑泽如忽然提出一个很尖锐的问題。
李花子道:“我们采取了移苗就水的策略,把麦苗移到有水的地区,对于试验田采取的是打井把水肥灌到地下去的办法,老天爷不想让我们丰收,我们偏不让他得逞。”
郑书记笑道:“你们这一招,是藐视天公,气死龙王啊。”
大家都被书记幽默风趣的话语引笑了。
“很好,那咱们就开始验收吧,你们说呢。”郑泽如左右看看,大家都点头。
县里早已准备好了割麦队,各公社的好手都被集中在一起,镰刀磨得风快,一声令下就下了田,几百人一起割麦,还是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收割完毕。
第二天,领导们重新登台,试验田已经大部分收割完毕,只剩下一分地留着不割,给外地参观团看。
五台磅秤准备好称重,社员们來來回回的过磅,磅秤前有专人监督,杨树根悄悄给李花子使了个眼色,李花子又给社员们打个手势,于是一些人将过完磅的麦垛子又搬回去重新过磅,以便增加“产量。”
一名省委工作人员发现了这种现象,立刻走到台上,附耳向郑书记做了汇报。
杨树根的心,一下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