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两个四目相对,葛老夫人的目光中隐隐带着丝忧惧,裴锦箬看得分明,也心中明了。
她叹息一声,握住葛老夫人泛凉的手,笑道,“外祖母,我不会怪你。别说这些都只是猜测,我知道,你将事情隐下,也不只是为了外祖父和英国公府,也是为了我和枫哥儿,毕竟,我和枫哥儿还得在裴家生活,那个时候,我们还太小了,只有对旁人毫无威胁,才能安然长大。”
形势比人强,有的时候,不得不妥协。葛老夫人这些年,未必不受煎熬,爱女可能是死于非命,而她因为某些原因,却没有办法深究,她的心里,又如何好受。
恍惚间,裴锦箬有些明白了。外祖母对她的疼爱,或许,不只因为血脉亲情,还有着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箬姐儿……”葛老夫人不敢说,也是怕让他们姐弟二人怨怼,却不想,裴锦箬居然是这样的反应,不由得动容,老眼微湿。
裴锦箬缓缓蹲了下来,将头,贴靠在了葛老夫人的膝盖上,“外祖母!你没有错,也无需对谁感到愧疚,如今……我和枫哥儿平安长大了,想必,母亲若是泉下有知,也该安心了。”
“你母亲……这一辈子,都是被自己的性子所害。是以,箬姐儿,来日婚配,不管高攀还是低嫁,终究要求一个安心、舒心。”葛老夫人抬手,轻轻抚摸着裴锦箬的头顶。
裴锦箬的双眼却是清澈无比,“外祖母……我不想嫁人。”这是她的实话,可惜,谁也不会相信。
果然,葛老夫人愣了一下,便也是失笑了,“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姑娘大了,哪里有不嫁人的?我将从前那些旧事告知你,可不是为了让你畏而不前的。你放心,外祖母自有安排,往后,你只管安心、舒心的过日子便是。”
裴锦箬悄悄叹了一声,如何不知她口中的“安排”是什么?在她看来,她与恪表哥……外祖母实在是乱点鸳鸯谱,不过……外祖母也是一心为她盘算,若是她直言拒绝,只怕会伤了外祖母的心。
罢了!总归这样的事情也不能强压着,不是还有表哥吗?他不愿意,自有他来拒绝便是。
葛老夫人上了年纪,方才又因着那些往事触及了心伤,与裴锦箬说完话后,便有些疲惫,哄孩子一般将葛老夫人哄睡着了,裴锦箬交代了伺候的人精心照看着,这才离了葛老夫人的院子。
只是,想起方才外祖母说的那些事情,神色却是一寸寸冷凝了下来。
走出院门,便见着前方立着一道身影。
袁恪已是换了常服,长身玉立站在一棵罗汉松边上,目光遥遥看过来,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裴锦箬上前轻轻屈膝,唤道,“表哥!今日劳烦表哥了,希望没有耽误你的正事儿。”他去接她时,还是一身的飞鱼服,想必还有公务在身,这让裴锦箬有些不安。
锦衣卫虽是凶名在外,但到底是皇帝近臣,做的,又都是要紧事,她已是在永和帝那儿记了一笔,可真有些小怕了。
袁恪淡淡“嗯”了一声,“与祖母说完话了?”
裴锦箬点头,“外祖母有些累了,已是让人服侍着歇下了。”
“那你要回去了?”袁恪又问,还是平平淡淡的语调。
裴锦箬又是点头,“散学许久了,再不回去,家里祖母和父亲该着急了。”
“那走吧!”袁恪说罢,便是蓦然扭头,双手背负身后,阔步而行。
裴锦箬在他身后愣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他这是要送她回去的意思。醒过神来,赶忙跟了上去。
别的不说,恪表哥倒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如今瞧来,倒是靠得住啊!
若是非得嫁人不可,嫁给他,倒也不错,至少,真可如外祖母所说的那般,安心、舒心的过日子吧?
可惜,她是知道的。恪表哥往后会娶永昌伯府的四姑娘,若是果真与表哥一处……裴锦箬用力摇了摇头,那不是抢了别人的东西么?不成,不成。
今年的天儿,多雨,都快入冬了,还在淅淅沥沥。
裴锦箬望着窗外细雨潺潺,微微皱起眉来。
片刻后,自取了伞,对红藕道,“我往藏书阁去,你就不必来了。”
而后,便是撑了伞,走进了茫茫雨雾之中。
带着雨意的风灌进衣领,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因着下雨的缘故,哪怕是午膳后,平日里,最为散漫的时候,外边儿也是很少有人。
裴锦箬撑了伞,一路走到藏书阁时,裙摆已是微湿,她收了伞,正待举步进廊时,却是惊愣在了原处。
藏书阁外的回廊尽头处,有一丛翠竹,即便是这样的时节,还是葱翠挺拔,只因着临近院墙,少有人涉足。如今,那丛翠竹后,却是一前一后转出两人来。
一男一女。女的在前,男的在后。
女的穿一身粉色冰梅暗纹的湖绸褙子,下身系一条沉绿色的八幅湘裙,这个时节了,又下着雨,居然没有穿披风,越发显得腰肢纤纤,不盈一握。
头上发髻繁复精致,一点珠钗斜挑,妆容也是仔细妆点过的,偏此时却是一枝梨花春带雨的模样。
身后的男人急急跟上来,面色急切,举着手里的伞,要为她遮雨,张口便要急急说些什么,偏女子却一副不想再听的模样。
眼前情状……实在是不言而喻。
而且,这两位,刚好,她都认识。
最最要命的是,她如今避无可避,眨眼之间,竟是当头撞上。
裴锦箬在心底沉沉叹了一声,将尴尬掩住,若无其事地笑道,“甄先生,卢五姑娘,闲来无事,我来藏书阁寻本书看。”
那两人亦是不妨恰恰被人撞个正着,脸色僵硬后,便是难看。
回过神后,那被裴锦箬称作“甄先生”的,此时也顾不得是不是欲盖弥彰了,脸色发僵地道,“卢五姑娘,你的伞忘了拿了。”说着,便已是将那伞塞到了卢月龄手中,之后,便是一扭身,便冲进了雨中,自始至终都没有敢去瞧裴锦箬的脸色。
卢月龄却不如他那般自欺欺人,方才他们那样的情状,裴锦箬若还不“误会”,那她就是真傻了。
握了伞,她咬着唇,复杂地瞄了裴锦箬一眼,便是垂下头去,匆匆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