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墨绿色锦袍的男子负手站在窗前,隔着竖条的木窗栅看着细雾蒙蒙的远近楼台。容颜如玉,肢体修长,便是脸色再怎么不好,也半分不妨碍其如芝兰玉树般的华贵风姿。
正对门的红木八仙桌上,放着一个约一尺高宽的沉香木匣,木匣四角包铜,做工考究,光看礼盒的规格,便知当中盛放的礼品有多贵重了。
木匣旁边还放着一把短剑,式样质地俱是普通,在滁州大街上随便找家打铁的铺子便可轻松打造出这样一把短剑。
两样礼相去甚远,煞不匹配,却是一道送来的。
良庆说:“公子爷说,大公子出面为四小姐解围,这份人情值得重礼相酬。”放下沉香木匣。
又道:“大公子的心意,公子爷也略知一二。”尾字吐尽,短剑堪堪好压上木匣。
“他敢威胁我!”穆子建暴怒。
常千佛派来送礼的人是良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一把狂刀、冷面阎罗,穆子建纵然剑术过人,动手决然是讨不了好的。况且良庆是来送礼的,翻脸是他不占理。
身为当今武林盟主的长公子,穆子建平素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受人追捧,礼遇有加,何时吃过这种憋屈。
然而他非暴躁之人,很快冷静下来。
诚然,常千佛此举有威胁他的意思,可常千佛这么做,却是为了穆典可。
穆典可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当初,母亲骤然离世,父亲秘密清理当日靠近沧澜院的所有人等,我就知道内中另有隐情。”他缓缓说道。
“可父亲待母亲情深,视她如命,我知定不是他所为。至于别的因由,那种念头只需动一动,都觉心惊肉跳,都要吓到自己。
父亲最看重母亲。几兄妹当中,他又最爱小四儿。连她们都难逃一死,我又岂敢稍有行差?
父亲说什么,我就信什么。稀里糊涂过一生,未尝不好。”
这些话,在他心里积压了太多年,已然成毒。他不敢看,也不敢碰,若非金雁尘和穆典可双双死而复生,骤现中原,这些他隐藏在他心里的秘密,可能会一直捂到他进棺材的那一天,带去轮回转世,再也无人知晓。
“我真的……没有想过害小四儿。我只是想把穆子衿赶出穆家。我以为,小四儿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是他寄予厚望、将来要承继他衣钵,把穆家剑发扬光大的人,最多,只是跟她生分一些……没想到,他居然下了死手……我就知道,他想要掩盖的真相,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残酷,还骇人。”
穆子建深深吸了口气,伫立有时,心绪稍平,道:“只有一点,我没有想明白。穆子衿明明是知情的,居林苑失火之后,所有的人都以为那是个意外,只有他、他在家中发狂杀人,剑指亲父,他应当是知道什么的。
父亲心里也明白。他一向不怎么在乎这个儿子,父子情分生疏,却竟然放过了他,让他全须全尾地离开了……”
风吹珠帘摇荡,串珠磕碰的声音玎不绝。
一道比珠玉声更悦耳的女声在帘后响起,吐字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却又饱含着忧伤,喟然似叹息:“那是因为你父亲知道,不管他知道什么,都决然不会说出去。穆典可死的时候他没说,以后就再也不会说。”
那个冷漠而倔强的少年,他一直都是这样言出必践,决断不悔。
他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他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
“你就这么忘不了他?”
“我跟你的时候,就同你说过,我这一辈子,只会爱一次人,不会再爱别的人。我不跟你要名分,你也莫向我问取真心。”
穆子建微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是深深的漠然与倦然,静默看着窗外。
帘后传来轻轻一声嗤笑:“自然,我现在双手已废,是个没用的废人了。真心不真心,你也不稀罕了。”
“岚岚,”穆子建沉声叹息:“我知你心中有怨。可是小四儿,她毕竟是我的亲妹妹,我已经欠了她太多。你不要让我为难。”
“她是你的妹妹,不是我的!”闪烁着霓虹光泽的五彩帘遭人大力拍打甩动,噼啪缠乱一处,线索挣断,彩色琉璃珠玎坠地,蹦跳着在金砖地面滚远。
混杂其中的女声依然如珠清脆,却饱含着深刻的怨毒:“她与常千佛断我双手,毁我一生,我所遭受的痛苦,便是百倍千倍奉还于她,也难消心头之恨。”【1】
从穆子建客居的宅邸出来,良庆没有先回怀仁堂,而是绕路去了一趟九嘉街上的刺史府。
那叫福寿的长史去怀仁堂禀报的三件事俱已审理完毕。
其一,在温珩别院煽动闹事的一共有五人。一人是苏鸿遇贴身随从的亲舅舅,是苏家一处田庄子的庄头,名唤作武三,也正是此人一口咬定自己是收受了外甥送来的钱财,替贵人们办事。
另外四人,两人是苏家田庄子上的佃户,一人是受了鼓动的病患亲属,还有一人是温家别院的一个杂役。四人俱听从武三差遣安排。
方显当场下令拿住苏鸿遇身边那个叫冯如简的随从,一顿棍棒下去,冯如简虽然招认了自己拿钱收买武三,令其在温家别院见机行事,却坚决不肯供出是谁人指使,拖进刑房不到一刻便不耐拷打,一命呜呼。
冯如简是深得苏鸿遇器重的贴身仆从,三代皆在苏家为奴,全家的身契都捏在苏鸿遇手中,他听命于谁、忠于谁,自然一目了然。
冯如简一死,苏鸿遇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了。
其二,吴绿枝的母亲赵氏和弟弟吴山交出了一封二十多天前的家书,吴绿枝在信上说,自己去寺庙求签之时结识了一个名叫歆红语的贵人,此人是穆家大公子穆子建的妻妹,连大伯谭周都要礼敬她三分。歆红语听说了自己的悲惨遭遇之后,允诺从中周旋,放自己归家去。请吴山帮着吴母尽快变卖家产田地,安排好去处。只等她一脱身,便立刻逃离滁州。
字里行间欢喜难掩。
谭周指使歆红语为恶,嫁祸穆典可之事已经查明。歆红语此举摆明是为了让吴绿枝大意忘形,放心与杜思勉来往,那么谋划纵火案的元凶指向已经十分明了。
其三,胡柱的一子二女被秦少禹从贼人刀口下救起,一女疯癫,另外一子一女经大夫救治安抚之后,颠三倒四地讲述了自己的遭遇。
供出的事实是早已明了的:有人以三人性命为要挟,逼迫郭氏和另外一子一女上门诬陷穆典可。
三件事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审结,算是洗清了穆典可身上的嫌疑。
只有耀乙不管怎么拷打都死咬着不肯松口。然而耀乙被捕之事漏洞百出,负责抓捕和审问耀乙的苏鸿遇自己又一身脏污,难以自证。纵火案虽未彻底审结,但对于真相如何,人人心中都有了一个公允的判断。
李近山与良庆一道从刺史府出来,不言不语地走了大半程,终是意难平,拍腿恨声叹道:“老子真是蠢!竟让那姓谭的王八拿在手里当了枪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