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千佛毕竟是公子爷、是主,李近山咄咄逼人的怒气消歇几分,缄言看向常千佛。
常千佛抻了抻背,坐直,环视众人道:“千佛自幼失怙,承蒙各位叔叔照护,千佛心中感激,视各位叔叔如师如父,与叔叔们的子侄虽为异姓、情同兄弟,这些话发自肺腑,并非随口说一说。
阿业是我兄长,他不幸遇难,我心中悲痛不弱于各位叔叔。若阿业是为人所害,并非死于意外,那么不用叔叔们开口,我自当第一个揪出凶手,为他报仇。
叔叔们为着理所应当之事跪我、求我,是要将千佛置于何地?还是叔叔们觉得千佛凉薄寡恩,做事有失公允?”
他脸沉如水,无一怒言,然而话里的意味却是极重。
蒋越羞惭难当,嗫嚅道:“我并无此意,我,我只是……”
以常千佛一贯宽厚的做派,此时早应离座搀起蒋越,好言相慰了。此番他却坐着未动,转头冷冷睨了耀乙一眼,说道:“自然叔叔们不再信任我,有些话由我来说,想来是不妥。良叔久行走江湖,见识阅历比我深。就请良叔同各位叔叔们解释一下,明宫对这一类叛主者是如何处置的?”
良庆依规矩行了个礼,说道:“原长乐宫,也就是明宫的前身,曾有一条宫规:‘叛我者,虽亲必诛,虽远必诛,虽艰必诛’,但因执行困难,名存实亡。
现如今的圣主尔萨,也即金六公子金雁尘在杀掉杀掉上任圣主佐佐木、夺位之后,更长乐宫为明宫,大力整肃纲纪,修订以及废除了原长乐宫的大多数条例,唯这一条一字不改地保留下来。为使其有效执行,在执刑宫中选拔了一批弟子,设立一专门机构,名为锄奸门,对于叛教和出卖同门者,不惜一切代价、天涯海角必穷而杀之。
明宫对待背叛者手段残酷,对于宁死不叛者则想尽一切办法进行营救。故而明宫弟子大都极为忠诚。倘遇失手,或服毒自杀,或苦撑等待救援,鲜少出卖同门、叛主求生。
弟子的级别越高,受过的反刑讯训练便越严苛,越不易背叛。”
常千佛抬眼看了王连臣一眼,王连臣会意,走到耀乙身前,叩腕诊脉,片刻后起身,弯腰回道:“禀公子爷,此人的确伤重,不过从脉象上来看,皆为皮肉创,看上去骇人,实则并未伤及筋骨根本,无性命之虞。”
常千佛看着方显道:“不知大将军手下可有擅长刑狱之人,请帮忙一验,此人被带来怀仁堂之前,究竟受过何种刑讯?遍身创伤,究竟是何种刑具所致?”
苏鸿遇脸上再也挂不住,色变道:“常公子此言何意,是在怀疑苏某么?”
常千佛也不否认,淡声说道:“如苏大人所言,此人乃天字宫耀字辈杀手,在明宫之中地位甚是尊崇。我想知道什么样的刑讯逼供,能让他对同门的救援失去信心,更是无视日后可能遭到的疯狂报复,替苏大人走这一趟,坦言自己的罪行,指证自己的上司?”
苏鸿遇脸色青白,霍然起身,指着常千佛怒声道:“常千佛,你什么意思?你这么说,是说本官要害你,特意买通人来做伪证么?”
拍桌道:“这个人是什么身份,不光是我说的,你也认识。还有,他刚才明明就在袒护穆氏妖女,你难道没有听清楚么?”
常千佛道:“照苏大人的意思,此人仍心存欺瞒偏袒之意,那么他的证词可不可信,就很值得商榷了。”
“你莫要断章取义,颠倒黑白。”
“苏大人强行加罪,是何用心?”
“你放肆!”
方显回头吩咐了几句,很快左右便带上来一位姓黄的参军,上前为耀乙察看伤势。
苏鸿遇清流文官,一派儒雅风范,近日与常千佛交锋,却屡屡被逼得当众失态,心中自是懊恼愤怒极了,一甩阔袖,气咻咻坐下。他纵然不通晓世故,也看得出方显是偏向常千佛的,事已至此,阻拦不得,只得自己寻台阶下来,道:“就按你说的验伤,我看你还能颠倒黑白,歪曲事实不成。”
常千佛冷冷道:“事实就是事实,任谁巧舌如簧,也歪曲不了。”
方显喝口茶,打了个圆场:“各位,一验即明,莫再无谓争执。”
为防疑犯脱离视线,有个什么闪失,再横生枝节,验伤是当堂验。除却那位姓黄的参军,其余诸人皆无事。
常千佛转而看向李近山,道:“暂且不论此人一面之词可不可信,就算他说的是真的。设想一下,如果我们一早就知道有人想利用杜思勉和吴绿枝两人的私情大做文章,对怀仁堂不利,以李叔之见,应该怎么做才能杜绝后患?”
李近山道:“当然是让小杜跟他那个表妹断绝来往。”
常千佛默而不言。
黎亭沉吟道:“仅是断绝来往只怕不够。这两人有私情是实,即使现在断绝,谭朗为旧事打上门来也属正当。只要杜思勉在怀仁堂一日,这个祸患就断绝不了。”
李哲道:“这件事怨我。当初四小姐找到我,让我婉劝小杜离开怀仁堂,资助他另起炉灶,我只当她危言耸听,并未理会,现在看来,是我太短视,误会了她。”
常千佛道:“不仅如此,你还忘了事当从密,大声斥责于她,从而让严苓将此事听去。严苓甫一被桂若彤抓走,桂若彤和歆红语便迫不及待地对杜思勉下手,你认为这是什么原因?”
李哲如被雷劈中,僵在了当场。
常千佛道:“如黎叔所说,杜思勉是这场大火的引线。他一日留在堂中,祸患就免除不了。可是典可劝阿哲送走杜思勉,阿哲斥她行事过激,宁可错杀,不肯错放。及至大祸临头,典可冲去熟药所杀人,我若没记错,李叔您又斥责她杀心太重,魔性难除。”
李近山道:“我是这么说过,那时我们都不知道”
“您不知道,可她知道!”常千佛扬声道:“您说得没错,典可她是个魔教女子,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在阴谋堆里打滚,步步盘算,步步经营,方才能活到今天。她也最知道这些玩弄阴谋伎俩的人都有些什么手段。
所以从她知道杜思勉与吴绿枝有私情,知道杜思勉是怀仁堂的人那一天起,她就忧心不安。先是找到阿哲,让他派人去吴家带走云央,派人留意杜思勉的动向。在对方有所动作之后,又去金桂院找阿哲,想让杜思勉主动离开怀仁堂。最后迫不得已,才想到要去杀人。
她为何会如此被动?处处迟缓,慢人一步?还不是因为她害怕!怕你们嫌她、恶她,说她魔教女子,手段酷烈,杀性难除。
然而一旦事发,仅凭这么一个目的不明、别有企图的人在这里摇动口舌,三言两语,你们便认定她是幕后凶手。
试问哪一个有心作恶的人,会一再暴露自己的意图,屡次提醒对方提防自己的?
是否因为你们先入为主,对她存了偏见,那么不管她做什么都是错,做什么都是恶?是否千佛在众位叔叔心中真就如此不堪,不辨是非、不明善恶,任凭一女子玩弄股掌之间?”
厅中鸦雀无声。
杨平掩面泣不成声:“公子爷您别说了。是我这个老糊涂,我误会了公子爷,让公子爷您为难了。”
凌涪拍着杨平的肩,叹气道:“老杨你心里的苦,公子爷都知道。你作为一个父亲,想抓住凶手,想为阿业讨回公道,这本没有错,公子爷不会怪你。”
李近山犹自不服,道:“穆四鬼蜮伎俩,最会算计,焉知这不是她为了事后开脱,故布的疑阵?她只是扰乱大家的视线,她明知阿哲不会赶走小杜,明知公子爷您不会让她草菅人命!”
常千佛冷声道:“果真她如此能掐会算,为何她没有算到,无论她怎么做,你都不会信任她,一意要诬指她为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