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道理,温珩如何不明白。
“常公子说自己只是个大夫,实在是太过谦了。”
温珩笑道:“公子的盛情,让某感激不尽,只是,”他稍顿了下,语意微凝:“温家并不缺这几千万石粮食。”
温家不缺粮食,缺的是一个顺理成章介入又不显得功利的好时机。
在如今言必称常的滁州城内,他需要常家堡的退出,常千佛的帮衬和助力。
常千佛笑道:“这是自然。明日起,常家堡会以粮食短缺为由,逐次撤除粥棚。至于温家要怎么接手,就看家主的意思了。如若需要常家堡配合,常某自当尽力。
此外,怀仁堂的货仓里尚有些许存粮,家主如遇周转不便,无论用粮还是用钱,只管派人知会一声。”
只要牵头的是温家,这功劳最后便会落到温家头上,出些钱粮倒也不惧。
温珩笑道:“如是,某现在这里谢过了。”
常千佛笑容谦和:“举手之劳。”
温珩吃了半盏茶,复握着了鱼竿在手,神情怡然悠远,看窗外。
对岸种着成片的石榴花树,正是花期,如霞似锦,映在摇荡的湖面上,像地底燃烧的火云。
“听说苏鸿遇苏大人明日要在官衙设宴募粮,请了滁州城中的大小富商列席。真是没想到呵,”
温珩轻笑:“苏大人慕林下之风,最厌俗务。如今也竟有了这份志趣。”
言语之中,意有所指。
苏家原在建康四大姓氏最为不显。然而当今皇帝为了揽权,有心打压方容两家,为防旧事重演,对宁氏亦颇为忌惮。
在这种情况下,无兵无权的苏氏俨然成了京中最炙手可热的门第。
望族与望族之间,表面上互不相干,实则暗地里较劲,从未停止过争斗。
温珩与苏鸿遇同时赈灾,苏鸿遇领旨办事,温家自不必非要压过苏氏的风头,却不能输得太难看。
常千佛既烧苏鸿遇的灶,又卖温家的好,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常千佛只当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淡笑道:“苏大人为民谋福祉,是滁州百姓之幸,是朝廷之福。”
口气与温珩如出一辙。
温珩笑了笑,便不再说什么。
忽地湖面上波纹一荡,挑出窗外的鱼竿猛地颤动起来。
温珩站起身,不紧不慢地收线,带动那道银白色的波痕由远及近,猛地一扬鱼竿,一尾活蹦乱跳的鲤鱼跃上地板,拍尾乱跳,染出金砖地面上一汪汪腥湿的水泽。
“愿者上钩。”温珩大笑说道。
动作开合间,少了几分沉稳儒雅气,颇有几分指点山河的英姿豪情。
就此成约。
常千佛想救一城百姓,又不想沾上腥。而颖水温家要的就是这又腥又香的民望。
一个锦衣小童提桶进来,将那只肥鲤鱼下了钩,扔进木桶里。桶里有水,游着四五条鲤鱼,两条青鱼,一尾翘嘴红,因是精心蓄养,条条硕大肥美,看着甚是喜人。
“今天晚上可以吃全鱼宴啦。”小童开心地说道。
温珩笑而不言,上了鱼饵,重将鱼线抛出窗外,道:“这湖里的鱼有位老仆专门打理着,老人家养了几十年鱼,喂养的方法与别个不同,养出的鱼肉质肥美鲜嫩。二位若不嫌弃,留下尝尝鲜?”
穆典可神情微动了下,常千佛看出她不愿,笑道:“多谢家主美意。只是堂中事务繁多,脱不得身,是要留遗憾了。”
“无妨。”温珩神色不变,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穆典可,淡笑道:“以后自有机会。”
见温珩有客,小童也不久留,提着木桶出去了。
常千佛少坐片刻,也起身告辞。
他看得出,穆典可很不喜欢温珩这个人,这大概与她的成长经历有关系。
与温珩这类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严,一言一笑无不用尽心思之人比起来,穆典可似乎更喜欢那些心思单纯,毫无算计之人。
常千佛有时想,环绕穆典可身边优秀出众的男子那么多,为何偏偏唯独他得了青睐?约莫就是因为他动心之初,全凭一腔热血,从无算计的缘故吧?
那位姓温的管事去而复返,领二人出了温府。
“温珩的书桌上,有月庭的字。”上了马,穆典可轻蹙眉头说道。
常千佛微愣:“你认得穆小姐的字?”
穆典可离开洛阳时才八岁,就算记得穆月庭的笔迹,这么多年过去,穆月庭的字迹也早已改变。
穆典可道:“我被人追杀那一日,路过风雨楼,正好遇见她在那里卖字筹款。见有人拿着她的字,笔画起落和字体构架都跟温珩书桌上的那一幅如出一辙,应该没错。”
常千佛默了一刻,说道:“我去官衙拜见苏鸿遇时,见过她。她是同苏鸿遇一道从健康从出发来滁州的。我本想过一阵子,堂中的事情理顺当了再同你说。”
常千佛不说,自有他不说的理由。
就好像他收到那双来历不明的破鞋,哪怕再愤怒,也没忘了嘱咐赵平和安缇如,要瞒住不要让她知道。
他是害怕旧事惹她伤怀,而他又实在没有太多时间陪着她。
“嗯,我知道的。”穆典可轻轻点头,转过脸,依偎他怀中,汲着他胸口的暖。
“你也不必过于忧心。”
常千佛道:“或许温珩一时兴起,也去风雨楼买了字未可知。又或者谁觉得那字写得漂亮,送去给他观赏。一幅字而已,你不要想深了。”
穆典可点点头。
“我也知道自己有多虑的毛病,就是总也改不了。”
“慢慢就改了。”
常千佛心想,她一直都在血雨腥风里拼杀,在阴谋诡计里求存,怎能不多思?自己将来,一定要好好地待她,为她建一座遮风挡雨的城堡,让她再也不为任何事情忧心。
俯首轻声笑道:“现在回去还能赶上中午饭,你饿了没有?”
穆典可摇摇头:“我还不想回去,想在外面多走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