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得树枝刺啦作响。
她趴在床头,只觉心事一如窗外这呜呜咽咽的风声,凄惶得紧。
鲜血,真的只能用更多的鲜血来偿吗?
纵使有一天她大仇得报,却造了一身的杀业,永世轮回都洗不掉,那真的就算圆满吗?
昨夜因为伤口疼痛未曾安睡,她也是真的乏了,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睡去。
梦里又见大火,又见翻着浊浪的滚滚黄河水,又回到长安,看见金家大宅遍地的尸首。
万千人海中,她在哭泣,在拼杀,像困兽一样地挣扎。
常千佛踩着祥云来,微笑着向她伸出手。
她向他伸出手,哭着喊:“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却在下一刻,从地底伸出无数双白骨森森的手,紧紧抓住她的脚踝。
每一个声音都是那么地熟悉,又那么遥远。是外祖父,外祖母,是舅舅舅母,表哥表姐,还有母亲和阿苦。
他们苦苦地哀求:“四儿,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们!”
长睫如沾了雨滴的黑蝶翅,轻颤了几下,她自睡梦中醒来,眼泪濡湿了枕巾一大片。
一只大手落在枕畔,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指尖有茧,刮擦过她柔腻的肌肤,粗粝而沉实的触感让心忽地踏实安定下来。
她听见他用喑哑的嗓音在头顶说道:
“典可,我恨不能以身代你,替你承受所有的苦。”
有他这句话,就够了。
因他生出的无数狂念,由这些狂念生出痛苦与纠结,以及为他煎熬的无数个辗转反侧夜,因为这一句话,全都被轻轻抹平。
她忽然起身,扑到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把一张满是泪痕的脸埋进他的项颈里。
她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伤,常千佛没有忘,伸手来托住她的身子,仓促里手掌触到胸前一团弹软,此情此景却是生不出半分绮念来,静静地拥她坐住,眼中俱是疼惜。
他还记得,三姑姑家的小孙女彤儿小的时候特别黏他,不管是受了委屈,或是高兴了,都喜欢往他怀里钻。两只小手紧搂了他的脖子,像条小泥鳅一样在他颈子上蹭来蹭去,喷着热乎乎的潮湿气,让人的心都软和下来。
他的典可是个这么脆弱的女孩,她像个孩子一样地信任他,依赖他,愿意在他面前卸下冰冷的外壳,打开心防,无论悲与喜,都不再掩饰。
他感觉心疼,又觉欢喜。
穆典可埋首在他颈间,声音瓮瓮地问道“我哥的事,你是不是都知道?”
常千佛点头。
因着穆典可的缘故,他对金雁尘的动向格外留心。
金雁尘在建康联络朝臣,活动频繁,他都是知道的。
只是没太放在心上。
毕竟那是金雁尘与刘姓皇室的恩怨,他干涉不了,也没道理干涉。
然而朝廷的救援迟迟不到,不封城,不作为,任由流民四处逃窜,散布瘟疫,这时候他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金雁尘不是一个普通的江湖客。
金雁尘的才干,以及他的智慧、手段和魄力,使得他行事绝不会囿于普通的江湖打杀之道。
换言之,他不会满足于一种细水长流的复仇方式,耗尽余生之力,慢慢地将那些参与金家灭门的仇人一个一个揪出来,再一个一个慢慢杀掉。
他要做的,是毕其役于一功,是远比复仇更可怕得多的事情。
常千佛想,换做他是金雁尘,他会怎么做呢?
在隐忍蛰伏了十年之后,忽然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发现自己的复仇之路远比想象中的还要艰辛,还要漫长,恐怕任何人都会感到崩溃吧?
金雁尘会有这样的举动,在情理之中。然而无论情感上金雁尘有多么值得同情,他毕竟站到了民众的对立面,他想要这场瘟疫无休无止地蔓延下去,他想以千万人的白骨筑就复仇的阶梯,那他们就是敌人。
穆典可也猜到了,所以她才会这么为难,这么痛苦。
还不仅仅是这些。
她着手调查西药库失窃一事,让李哲去打听杜思勉的动向,说明在她心里,已经认定了是自己为怀仁堂带来了灾难。
她已萌生了去意。只是不舍挣扎。
常千佛低下头,捧住穆典可的脸,轻声说道:
“典可,如果你已做了决定,我不拦你。但请你相信我一回,让我站在你前面,为你遮挡风雨,筹谋一切,让我成为你的依靠好不好?”
低沉醇厚的嗓音,带了难以抵挡的,丝丝缕缕地往心田里钻。
理智告诉穆典可,她是应该拒绝的,然而张口说出的却是:“好。”
她被自己的举动惊呆了。
却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她好似听到了“嘭”的一声,堵塞胸口的那个塞子被拔了出来,郁郁之气尽出。
她笑靥如花,冲他的耳朵又叫了一声:“好!”
她说“千佛,我总是信你的。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信你。”
隐忍克制了这么久,为难自己这么久,此时此刻,她只想放纵。
她想告诉他,她爱他,舍不得他,她想生生世世都陪在他身边。
她被堵在深巷里,命悬于一线的时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活着回来见他!
若她到死都不曾告诉过他,她心中有多欢喜他,多渴望他,那才是这辈子最遗憾和最难过的事情!
她向他诉说着自己内心的挣扎,向他诉说自己忧愁与顾虑,再无保留。
她说:“千佛,我是个魔女,身上背负着数不清的鲜血和人命,倘若同我在一起,会为你带来灾祸,会让你遭天下人唾弃,你还愿意抓住我的手吗?”
“千佛,我有血海深仇不得不报,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日,能拼到哪一步,倘若有一天,你看我面目狰狞,你受不了这样的辛苦,你会后悔吗?”
“千佛,我害怕你的爷爷倘若有一天,你不得不在我和他之间做出选择,你又会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