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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难受

    

    方君与回到自己帐中,坐着喝了会茶,起身往金雁尘帐中去。

    金雁尘已然回了。沐浴过后,换了一身干爽的袍子,只有一头披散的湿发滴沥沥地往下淌着水,显示他曾出去过。

    方君与心中不安。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他总感觉金雁尘今日情绪格外阴沉。即使不发一言,也能予人以巨大的压迫感。

    沉香木匣里堆满了冰块,正中央置着一朵晶莹透白的雪莲花,花形硕大饱满,采摘多时,根茎依然新鲜如初。

    一片青竹简嵌在花瓣下方的冰缝里,碧玉色的竹片背面凝着一层薄水雾,像清晨竹枝上的凝露,新鲜欲滴。

    竹简正面有刻字。

    金雁尘取出竹简,将木匣子合上递给方君与,道:“给她送过去。”

    嗓音沉着,隐约能听出一丝黯淡的味道。

    方君与弓身退出,退到门口,金雁尘又抬起头说道:“让鬼相过来一趟。”

    方君与心中咯噔一下,应道:“是。”

    鬼若和鬼相两人自进谷便一直守在穆典可帐外,寸步不离。也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是非鬼相不可的,那么金雁尘突然召鬼相,一定是跟穆典可有关。

    只怕,常千佛与凌涪在雨里的争吵,金雁尘已经听到了。

    这会儿雨已下得小了,淅淅沥沥打在光秃的枝干上。新发的桃蕊叫雨水冲得零落一地,满目落红,残枝和露,一派萧瑟。

    鬼若和鬼相在帐外一个新搭的草棚里躲雨,见方君与走过来,一起叫了声“方上君。”

    方君与颔首,本想交待两句,转念一想,鬼相对金雁尘忠心耿耿,不会也不敢有丝毫帮着遮掩的念头,遂作罢,道:“鬼相去圣主那一趟罢,叫你。”

    自掀了帘子进帐。

    常千佛正与穆典可笑说着什么。穆典可倚靠在一个暗红描金荷叶的软垫子上,身子蜷着,螓首半歪,颇有些娇憨味道。

    一双含烟眸子弯下来,眸光璀璨,像被大风吹散了霾,清莹透亮,似揉碎了的星子倒映一池。

    方君与从未见过这样的穆典可,眼睛在发光,人也在发光。那是一种不加掩饰,从内心深处焕发出来的快乐。

    或者也是见过的!

    那个初到大漠的小女孩,与她的六表哥并肩坐在长乐宫阴冷宫室的石砌台阶上,手里捧着她的六表哥悄悄从宴席上带出来的一串无核白,极为珍惜地抿上一小颗,又仔细挑出一颗大的,送到他嘴里。

    那一夜,盛开在阴冷宫室,冷月光辉下的小姑娘的笑容,应当也是这么璀璨而明媚的。

    只是时间过去太久,方君与已经要记不得了。

    他想金雁尘应当还记得。

    一弯腰闪了进去,笑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笑这么开心?”

    许是受了常千佛一身内力,又许是常千佛确实医术高明的缘故,方君与离开并不多时,穆典可的气色已是大为好转,说话也不似先前那般气弱,脆声应道:“在说一个郑国人到集市上买鞋,事先量好自己脚的尺码。结果到了集市上,却发现尺码忘带,又折回去取尺码的故事。”

    方君与走过去,顺手将沉香木匣递给常千佛,笑道:“这不是郑人买履的故事吗,怎么,你儿时没听过?”

    穆典可道:“听是听过,不过是很小时候的事了,记不大清了,现在听来也挺有趣的。”

    方君与十分嫌弃地看了穆典可一眼。

    他认识穆典可也有些年头了,倒不知她听个郑人买履的故事也能笑成这般。怕不是故事有趣,是说故事的人有趣罢?

    打趣:“哟,过目不忘的小梨子,还有记性不好的时候?”

    穆典可闻出一丝味来,斜了方君与一眼,扭过头去。

    常千佛接过沉香木匣子在床头摊开,见了那朵硕大晶莹的雪莲花,略微讶异,道:“这是上等的天山雪莲,你从哪得来的?”

    穆典可闻言又转过头来,同常千佛一道询问地方君与。

    方君与不欲她担心,便道:“圣主给的,至于哪来的就不清楚了。”

    常千佛想着那王长林是个有本事的,让他找的那些个稀罕药材一样都不少,再寻来一株雪莲花也并不稀奇,遂不再问。

    将那雪莲花的花叶都仔细检查了一遍,见并无蹊跷,便放心拿去入药了。

    听常千佛的脚步声去远了,方君与这才压低声音道:“怎么,你没说服他?”

    穆典可摇摇头,手指绞着衣角,有些难为情地垂着眉眼,小声道:“他不肯走,我也……也说不过他。”

    方君与早知道是这样,常千佛看着随和,实则主意极坚。

    看穆典可这样子,一颗心只怕是沦陷在常千佛身上了,能劝得转他才怪。

    叹了口气,沉声道:“情况不妙,你恐怕要早做防备了。”

    穆典可交给方君与办的事,他少有办不成的。这么说,定是情况极为棘手。

    垂眉少倾,忽然抬头道:“你说我哥为什么一定要杀千佛?杀了千佛,对他有什么好处?还会得罪常家堡,他竟连这点利害都看不透吗?”

    方君与见她眸中疑惑真切切的,不似作伪,倒忍不住为金雁尘唏嘘一把:他这些年骗天骗地骗自己,旁的人没骗过去几个,倒是把穆典可彻彻底底地给蒙住了。

    说道:“他的心思就不用再猜了。他若放任你和常千佛继续下去,到头来不也是得罪常纪海吗?”

    穆典可眸色转黯,垂首默默然良久,忽然说道:“君与,我难受。”

    她素来刚强,鲜少示弱。

    方君与只觉心中柔软,望着她怜悯道:“我知道。”

    穆典可摇头:“不,你不知道。”她懊恼得要哭出来,抬手捂住脸,巴掌小脸覆在手掌下,只余一张光洁的额头和翕动开合的下巴露在外面。

    说道:“我有时候在想,我上辈子究竟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才导致这一世要如此地艰难。所爱的要失去,想要的得不到……”

    方君与默立一会,说道:“众生皆苦,不独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