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一洛啧啧感慨道:“鼎丰楼的厨子烧出来的菜就是不一样,让我在这里吃一年,我肯定连我亲爹妈都不认识了。”
李书芳又瞪了二徒弟一眼。
欧阳俊道:“你本来就不认识你亲爹妈。“
珍馐在前,江湖人又不拘小节,满堂狼吞虎咽的吃相也就不足为怪了。
最让人吃惊的是金雁尘举箸的动作,斯文优雅得简直有失他明宫圣主的身份。
女侍在徐攸南的示意下把鳜鱼挪到金雁尘面前。
金雁尘伸出筷子,挑出鱼眼部分放到自己碗里,仔细剔除眼珠,只留鱼眼附近一圈冻状嫩肉,小心夹起来送到穆典可碗里。
又夹起鱼肚上最鲜嫩肥美的一块,低头认真地剔鱼肚上的肥油,刚要夹起来递给穆典可碗,就听楼上传来“砰”一声巨响。
众人抬头,只见二楼一间包厢的门大开,从里面冲出一个满面是泪的妇人。
那妇人年约五十,已然不年轻,皮肤黯淡松弛,显得憔悴。然而正如俗语所言,美人在骨不在皮,这妇人虽说容色黯淡,底子却生得极好,骨挺神秀,可以想见年轻时是何等艳绝。
妇人从包厢里冲出来,也不走楼梯,径直奔到栏杆边,一跃下楼,朝着金雁尘那一桌冲过去。
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紧追而出,叫道:“母亲!”
与满场江湖豪客不同,男子就算情急之时,举手抬足仍是斯文得体。有种世家贵族的礼仪风范。
有人认出了那年轻男子:“苏步言!”
北人尚武,南人崇文。若说在江南一带,谁是最受人推崇的翩翩佳公子,绝对不是柳心原,而是苏步言。
江湖有个说法,叫做“方弦苏笔”。
“方”指的是漠北明宫的第六座上君方君与。此人精通音律,琴绝古今,曾有王公贵族出价万两黄金请奏一曲而不得。
苏步言则擅长文墨,不仅写得一笔好字,文章辞赋样样惊绝。曾以一篇《思美赋》,引得江南江北,为之纸贵。
苏步言和方君与一南一北,分庭抗礼,并称“江湖二公子”。
“北公子”苏步言的母亲,便是在金雁尘出现以前,长安金家唯一的幸存之人——七小姐金采墨。
随着长安金家的灭门,那个曾经走在长安大街上目不斜视的骄傲少女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已经很少有人再记得了。
金雁尘将剔好的鱼肉放到穆典可碗里,这才才转过头,看向被一群刀斧手围住金采墨母子,目光中有刻意的平静。
金采墨嘴唇颤动,眼泪滚滚而下:“小六,小六,你不认识七姑姑了吗?”
金雁尘神情一动,金采墨再也忍不住,冲上前抓住金雁尘的胳膊,紧紧拽着,力道之大,直拽得金雁尘身子一歪:“小六,小六,我是你七姑姑啊。”
金采墨满面是泪,伸手就去扒金雁尘的眉毛。
等看清金雁尘左眉里隐藏的那颗痣后,她的眼泪流的愈发急:“你真的是小六,真的是小六……姑姑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眉毛又浅又淡,偏偏里头还长了颗痣,几位嫂嫂都笑称我们家小六男儿长了颗美人痣,长大后一定是美男子……姑姑还记得,我们家小六,核桃剥得最好,最会挑鱼眼睛……你那几个兄弟,还编排出一首歪诗笑话你,你还记不记得?“
金采墨瞪大眼,满怀希冀地看着金雁尘的脸,唯恐刚刚抓住的希望又破灭,急促道:“就是那首小六小,小小小六有媳妇,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
金雁尘如何不记得,哽咽着接了下去:“……媳妇俏,一出洛阳小六笑;媳妇好,天上地下第一宝;媳妇闹,小六哄哄小六抱;媳妇淘,小六急得满街找;媳妇娇,小六快把鱼眼挑……”
金采墨嘴唇抖动,紧紧地拽着金雁尘的胳膊,声泪俱下:“不会错,不会错,你就是我的小六。你跟你爷爷……长得那么像!”
金雁尘张手抱住了金采墨:“七姑姑。”
这一声七姑姑唤出,金采墨顿时像个孩子般崩溃大哭。
她哭得弯下腰去,想要把这个让她心疼的侄儿紧紧抱在怀里。
然而他太高,她只能攀住他的肩,把头抵在他的肩上,歇斯底里地嚎啕:“你都长这么高了,这么高了!姑姑记得,你离开的时候,你只有十三岁……小六,我的小六,我苦命的儿,你这些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在场人无不唏嘘,这种撕心裂肺之痛,就算不是亲身经历,多少也能够感受一二。
穆典可转过头去,才发现自己早已泪落了一脸。
前尘往事,被一幕幕拉回到眼前。
她仿佛看到了那些个蝉噪暑盛的午后,妈妈们在院子里翻晒去年的衣服,她的那群表兄弟们在晾衣绳下钻来钻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冲着金雁尘叫:“小六小,小小小六有媳妇……天上地下第一宝,要吃核桃小六剥,走路没腿小六抱,天上星星随你要,啊啊,随你要啊随你要……”
那些明媚而温情的岁月,终是再也回不去了。
穆典可俯身对着苏步言行礼:“苏表哥。”
苏步言端详穆典可良久,终于抬起手,弯腰一揖下去,算是表兄妹生死重逢的大礼:“四儿表妹。”
徐攸南眼中有泪,唇角却带着欣慰的笑:至此尘埃落定,金雁尘金家后人的身份,再也不会遭人质疑了。
二楼一个最不起眼的包厢里,端坐着一个银色锦袍的年轻男子。
男子保持同一个姿势,坐了很久了。
他的面前放着一杯清茶,茶水一口没动,已然没了热气。
一楼大堂里安静无声,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发出声音。
被所有人一起看着的那个年轻男子,俊美如天神,夺目如骄阳,他用哽咽而温柔的腔调说:“……媳妇好,天上地下第一宝……媳妇闹,小六哄哄小六抱……”
他是该欣慰的吧?他心疼着的,唯恐她孤单,唯恐她无处取暖的那个女子,终究是有人用心疼护着的。
安缇如低声唤道:“公子。”
常千佛缓缓站起身,从包厢的偏门走了出去,高大的背影有些落寞:“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