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体校时,已经是晚上了。
走过广场,看到体育馆里灯火通明,里面传来阵阵喧闹,那是篮球队的队员还在进行晚上的强化对抗训练。广场的角落,校长身着白色练功衫在打着太极,只是,动作远不如我之前看到过的那么流畅,转身摆莲的动作做了好几遍,转了又转,最后终于放弃了,坐到旁边的草丛中埋头抽烟。
我们直接到了王平家,开门的是赵梅。
“平哥不在家,你找他有事?”
“没事,我看他今天心情不大好,想陪他聊聊。”
“是啊,他今天一整天都心情不好……你们进来喝杯茶吧,我打电话叫他回来。”
“哦,不用麻烦了嫂子,你知道师父去哪里了吗?”又是嫂子又是师父,我自己也觉得别扭,但要我称呼师娘,却是怎么也难以出口。
“他刚才出门的时候说是到枪弹库去看看,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那里。”
我让小周先回宾馆,自己朝枪弹库走去。
王平独自呆在枪弹库里。
枪弹库的门没关,我推门进去时,看到王平正坐在里面擦拭枪支。
“师父,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你来啦?……没什么,只是心里有点堵。”王平将屁股挪了挪,将长椅的一头腾出来给我坐。
“是不是难受的时候,就会想到枪啊?”
“是啊,枪是我最好的朋友。有时候我甚至想,如果没有了它们,我这条老命是否还有意义。”握在王平手里的是支旧枪,健卫8,他反按扳机,卸下了枪机,拿起根长长的通条,在通条顶端的粗糙处缠上一小片棉布条,再将棉布头从枪膛后面塞进去,来回抽动,清洁枪膛。
枪弹库里,弥漫着浓重的枪油味道。
这里比我们上次来时要整洁很多,各式各样的枪支根据种类不同,摆放得整整齐齐。长枪大多都用绿色和灰白的枪衣包裹着,立在铁架下层;有的长枪用枪盒装盛着,摆在第二层,女子用的手枪也摆放在第二层;最上一层,全部摆放着手枪,有的用盒子装着,有的就光着身子摆在支架上。正中间有个摆放手枪的支架空着,不用说,那是金原用来自杀的那支慢射手枪,警察拿走做鉴定去了,还没将它送回来。
我在王平身边坐下来:“生命的意义有很多种,数都数不清啊,每人的理解都不相同。有的是为了事业,有的是为爱情,有的是为了家庭,有的是为了名誉,也有为了信仰的,还有的,是为了金钱。很多很多……多到有时候我们自己都搞不清楚。不过,关键还是要看自己的内心真正需要什么,在最最紧要的关头,我们愿意舍弃什么去换取什么。就如同你说的,枪感,那是与生俱来跟着感觉走的,就藏在我们内心的最深处。”我想,大概因为金原的死,给王平的心里造成极大的打击了吧。
“在最最紧要的关头,我们愿意舍弃什么去换取什么……”王平低声重复着我的话,突然放高声调:“妈的,读书人说话就是不一样,一套一套的,你想吓唬老子啊?”王平停下手上的动作,歪头横眉看着我。
“啊?”我愣住了,没想到王平是这个反应。
王平却突然一笑:“哈哈,好!就是要读书,道理才说得透彻,行啊!小兔崽子!”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
“吓死我了师父!我还以为我说错话了呢。”
“有什么好怕的?啊?怕我拿枪打你?”王平端起枪比划着。
“这我倒不怕,你枪机都没安上。”我也笑了,“你刚才怎么那么伤感?”
“刚才?我有伤感吗?”
“有啊!简直比伤感还伤感!明明是个大老粗,嘴里却说什生命的意义,那不是伤感还能是什么?总不会是性感吧?”
“是吗?我有吗?……好吧,就算你说对了吧……以前啊,丢了总教练,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可心里总还是有一点点不甘的。现在做上总教练了,可代价却是老金的一条命,老子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好像这个总教练总带着那么点血腥味。唉……”王平叹口气,“依你这个文化人的想法,这算不算伤感?”
“算的,当然算的。佛祖说的,命无贵贱,万生平等。无论好人坏人,生命总是应该值得敬畏的。”
“哈,这话说的,有水平!无论新枪老枪,都是好枪,都应该好好擦擦。”王平往擦枪布上倒了几滴枪油,开始细细地擦拭那支老枪。老枪身上的灰红铁锈,在擦枪布抹过之后,颜色顿显深沉,浓重如墨,只是光泽暗淡,没有新枪那样犀利鲜亮的光影。
王平擦得很仔细,遇到细缝和转折就用小镊子顶住擦枪布细细地蹭,那神态就像专注的雕塑家在打造传世的作品。
“枪支的生命,是枪膛和枪机;枪支的魂魄,是子弹。外面锈得再厉害,只要这三样东西是好的,这支枪就还是铁骨铮铮的好汉!”王平擦完,将步枪托起在灯光下端详,“这就是我的第一支枪,你看看,它可比我健康得多。”
“这就是你刚进射击队时用的那支枪?”
“是啊,就是它,我舍不得它啊,虽然现在用不上它了,可它还是我的初恋啊。”
我从王平手中接过那支步枪。枪很轻巧,入手没有太多分量,长度也只有一米左右,结构异常简单,简单的木质枪托,简单的纤细枪管,简单的瞄准具,甚至都没有了枪带,比公园里打气球的气枪还简单。硬要与现在队员们所使用的新款枪械去比较的话——如果把队员们现在的用枪比作是浓妆艳抹珠光宝气的贵妇人,那这支健卫8,甚至还算不上素面朝天的农家小妹,顶多是流着鼻涕的光腚娃娃。
可王平看着这支老枪,眼里满是温柔的目光。我能理解,因为就是它,成了王平射击生涯的指向标,其他任何枪支,都无法替代,永远无法替代。
“不擦了!”王平重新把枪小心地摆回铁柜,“走!回去睡觉!”
我看到,柜子里的每支老旧枪支,都已经被王平擦得干干净净了,摆放得整整齐齐。
“谢谢你今晚的开导哈!”分手时,王平朝我扔下一句就走了,远远的,风中传来一声“小兔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