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站在一座陌生的树林里,地面是厚软如同地毯的野草,周围全是碗口粗细、将近两人高的树木,深绿色的树皮光滑得像是漆过一样,枝叶稀疏,一棵树只在上半截才有十余根分枝,叶子很大,几乎可以用来当扇子。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任何地方。
然后是他的鞭子,最初五彩斑斓,经过妖火灼烧之后变成黑色,现在又带了一点红色,好像——他想起来了,自己陷入昏迷之前正在承受大量闪电,眼前一片深红色。
现在是上午,他穿着全套的道装,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没有一个人。
他想飞起来查看情况,发现全身酸痛,上中下三处丹田像是灌满了铅,沉甸甸的,使不出半点法力,而且霜魂剑也没了,不在身边,也没有回到手腕上的无形剑鞘内。
阳光温暖而舒适,即使是在南方,这样的阳光在冬季里也显得很不寻常,要不是心里怀着太多疑惑,慕行秋真想倒在草地上再睡上一大觉。
侧耳倾听,慕行秋隐约听到前方传来人声,于是拖着沉重的身躯信步走去,嗅着树林中似曾相识的淡淡香气,觉得身上的沉重感渐渐减弱。
这是五节青木,他突然想起这股香气为何有相识感了,这分明是稍淡一些的五节青木香膏的味道。
慕行秋仔细观察,终于发现分节的不是树干,而是那些树枝。
原来这里就是乱荆山。
慕行秋加快脚步,很快走出青木林,看到前方空地上围着一群道士,大部分都是乱荆山的女弟子,正在观看什么,他站在人群后面,向里面望了一眼。
风如晦站在人群中间。全身不知为何又被银丝缠绕,而且缠得很紧,只露出头和脚。
这应该是一场宣判,已接近结束。风如晦似乎苍老了几岁。她说:“我接受惩罚,没有怨言,这是我该得的下场。如果我还能为乱荆山留下一点教训的话,那就是不要试图掌控比自己更强大的力量,修行内丹是唯一的正途……”
她的目光在围观者脸上扫过,看到了最外面的慕行秋,冲他露出一丝微笑,“还有,别让爱变成毁灭。”
有人拉扯慕行秋的衣袖。
“你恢复得不错。”辛幼陶笑着说,示意慕行秋跟自己走。
两人一块离开人群。风如晦还在说着什么,他们已经不在意了。
“多久了?发生了什么?”慕行秋问,两人走上一条甬路,走向远处的一片房屋。乱荆山的建筑全是两三层的小楼,檐角飞挑。挂着串串风铃,远远就能听见悦耳的铃声。
“不久,才几个时辰。你和左流英被闪电击晕,天空的大洞消失,司命鼎掉到地面,风如晦想跑,却被半妖飞跋身上的银丝缠住。不过飞跋跑了。然后大家一块来乱荆山,你在青木林里养伤,首座被送到了昭馨阁,老娘他们正跟乱荆山道士商量事情,我过来看看你的情况,没想到你已经醒了。就这些。你还好吗?你当时的样子看起来可不太妙。”
辛幼陶说得很快,却没有解释多少疑惑,慕行秋点点头,“很好。风如晦……”
“真遗憾,道士没有死刑。风如晦会被送到星山拔魔洞,那里就是她的最后归宿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慕行秋问:“我的剑?”
“杨清音拿着呢,她可吓坏……嘿嘿,一会见到她你就知道了。”
可慕行秋现在最想见的不是她,他心里有太多疑惑,只有一个人能解释,“带我去见左流英。”
“昭馨阁是乱荆山藏鼎之处,不知道……”辛幼陶看了慕行秋一眼,改口道:“听说昭馨阁在这边。”
两人穿过楼群,来到一片规模较小的青木林面前,“里面应该就是昭馨阁了。”辛幼陶指着树林说。
灯烛科道士孙玉露从树木里走出来,笑吟吟地说:“你醒了,慕道友。”
“嗯,我想见左首座。”慕行秋感觉好多了,但还是不能施法,他想这可能是因为乱荆山设有禁制。
“请慕道友随我来。”孙玉露侧身引路,没有邀请辛幼陶。
辛幼陶识趣地告辞,“我们就在那座最高的楼里等你。”
“我一会就去找你们。”慕行秋向辛幼陶露出一丝微笑,“很快。”
辛幼陶也笑了,目送慕行秋进林才转身离开。
“乱荆山没有落入风如晦手里,全要感谢你跟左首座。”孙玉露突然止住脚步,语气庄重。
“没什么……很遗憾,两位宗师都羽化了。”
“道士时刻都得准备着舍生取义,很难说这是损失还是收获。”
乱荆山宗师陆折冲直到最后也没有醒悟,慕行秋不想指明这一点。
孙玉露停顿片刻,接着说:“如果慕道友有意继续修行念心幻术,乱荆山也有许多念心科的藏书,全都对你开放。”
慕行秋微微一愣,他可从来没有表露过对藏书感兴趣的意思,不明白孙玉露为何会有这样的邀请,“谢谢,我是庞山弟子,我需要考虑一下……”
“当然,你是庞山弟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孙玉露笑了,继续带路。
昭馨阁是一座三层小楼,跟外面的建筑区别不大,檐角没有挂风铃,周围的香气极浓,却不是五节青木香膏的味道。
孙玉露只送到楼下,“左首座在顶层。”
慕行秋踩着木梯往上走,每一层的设施都极为简单,无非是些蒲团、几案和香炉,第三层更是空空荡荡,只有一只蒲团,上面坐着左流英,身前的地板上摆着小小的司命鼎和养神峰 。
乱荆山允许庞山道士单独与司命鼎相处,既是信任,也是感谢,更是不得已。她们失去了宗师,对许多事情只能顺其自然。
左流英看上去一点事也没有,还是十**岁的相貌,还是满脸的冷漠。盯着眼前的两件法器,好像没看见慕行秋的到来。
养神峰总算找回来了,慕行秋颇感欣慰,可神魂却被幼魔带走了,他到现在也没有明白幼魔为什么要离开。
左流英突然开口,指着养神峰,“我刚刚跟里面的弟子交谈,原来申庚能够凝丹与我有关,我频繁催动祖师塔,引起养神峰内部力量的波动。申庚修行已久,积聚不少力量,由此得到激发,从而凝丹,甚至在几天之内就升到餐霞境界。”
“嗯。他又跑了?”慕行秋还是心怀疑惑,但更关心申庚的去向,想起昨晚没见着杨宝贞,他觉得这不是好兆头。
“杨宝贞把他放走了,但是留下了养神峰,她自己也愿意接受庞山的惩罚。”
慕行秋没再说什么,他还是要找申庚报仇。但这并非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左流英抬起头,他知道慕行秋的疑惑,只是在想该从哪里开始解释,“星山拔魔洞是一座监狱,与魔种所在的虚空非常相似。”
他以这句话开头,仰头想了一会。“念心科传人在被关入拔魔洞之前创造了‘错或落弱莫’这句咒语,可是因为一些我无法得知的原因,这条咒语没能顺利散布,直到我从古书中读到它。传递从我开始,接下来是梅传安。然后是你。”
梅传安是禁秘科弟子,正是在左流英的指引下,才开始研究古老咒语。
慕行秋说:“我经常念咒语产生了真幻,你很少念咒语也产生了真幻,梅传安却没有产生真幻,这是为什么?”
“因为梅传安缺少一丝‘魔想’。”
“魔想?”慕行秋恍然有所领悟。
“魔想不是坏事,与入魔是两回事,它是与魔有关的种种念头,大部分道士都有,尤其是专职斩妖除魔的五行科道士。我的所有研究与都魔种有关,而你,自从接触过魔种之后,很长时间里总是念念不忘。魔想与咒语结合才能产生真幻,这本来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可梅传安是个例外,他是个认真的人,专心研究道统的古老咒语,极少关心魔种的种事,自然没有魔想。”
“真幼又为什么会引来魔劫?”
“一切事情都是我的猜想,我觉得魔劫这件事不在念心科传人的意料之内,可能是因为拔魔洞与虚空非常相似引起的。念心科传人为了保证真幻长成后肯定会去救人,必然要在拔魔洞和真幻之间设置某种无法抗拒的联系,这种联系对虚空也有作用。当真幻成长到一定程度,劫狱之心变得强烈,就会引动虚空魔种的动荡,这就是魔劫。”
慕行秋发现事情有点严重,“我的真幻……带走了神魂,她会去劫狱?”
“我想这件事并不重要。”
慕行秋露出惊讶的神情。
“咒语是念心科传人被关进拔魔洞之前创造的,具体一点说,是在五万六千年前,可咒语当时无人传承,等到你我二人终于产生真幻的时候,拔魔洞里的囚犯早已身消道殒,只剩下残存的魂魄,无人可救。”
“可是我在拔魔洞的时候,有一只手伸出来……念心科传人好像还活着……”
“被关进拔魔洞是一种残忍的惩罚,可不是为了让道士永生,念心科传人早已死亡,魂魄不灭,是为了让她们承受无穷无尽的痛苦。这些魂魄还留着当时的想法,自然也有逃脱的愿望,可是离开拔魔洞之后,魂魄仍然是魂魄,不会拥有形体,而是会在四十九日之后完全消失。对她们来说,这倒是更好一些的结局。”
“真幻并不知道这些,可能还会去救人吧?”慕行秋问。
“对真幻来说,这是一场悲剧,完成任务是她的本能和目的,可这项任务已经失去所有意义。”左流英微微低头,他的真幻被魔种抓走,没准也是更好一些的结局,“已经有人去提醒星山,真幻去了那里也没用。她虽然与神魂结合,可她不是灯烛科道士,也没有灯烛科的法宝,发挥不出神魂的全部力量,顶多能有注神一重的实力。”
“我要把神魂找回来。”
左流英突然问了一句:“你不想给她起个名字吗?”
慕行秋摇摇头,对他来说,幼魔已经消失,与他再没有关系,“她不需要我起名字。”
“她可送给你一份贵重的礼物。”左流英盯着慕行秋,只有他知道真幻与创造之间的联系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