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涸的血渍已经变成了难看的黑红色泽, 黏在青石板上。
看起来,这个祭台似乎已经彻底被摧毁,毫无用处了。但是, 没有人看得到,祭台上那几缕微弱却又挥之不去的阴暗气息正在一点点地渗入大地。
这个常年用来向神灵祭祀幼童血肉的祭台上凝聚着那些孩子临死前的怨气,还有这一次,那无数万物教信徒的血肉以及临死前的不甘和怨恨。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 那些阴怨的气息渗入了这片大地之中。
当然, 在经过十来天的阳光照耀之后,被渗入阴气的大地就能自我净化, 让这些黑暗的气息彻底消散。
然而,虽然这些阴气最后会消散, 但是在这十来天的时间中, 它多少还是会有些影响, 尤其是对生灵影响很大——这片森林中的动物近来脾气都会很暴躁, 肉食动物会更为嗜血。而且,不仅仅是动物, 在接近这片山谷的镇子上居住的人类也会受到影响, 他们平常潜藏在心底深处的许多负面情绪将会比平常高涨许多, 如果有一个诱因,就很容易彻底爆发出来。
………………
带着几个骑士匆匆走到屋子外面的时候,歇牧尔就看见另一名骑士正蹲在庭院一处茂密的灌木之前。
那位骑士低着头,正在将一个细小的铜管子绑在一只漆黑的小老鼠身上,接着对它比划出了个手势。
小黑鼠直立站着,抬着两只小爪子冲着它的主人吱吱叫了两声,然后一溜烟儿地钻进灌木丛中。黑夜是它最好的掩护,它那一身漆黑的皮毛很快就消失在草木之中。
那名骑士起身,对站在他身前的歇牧尔汇报。
“歇牧尔大人,我已经向卡莫斯王传讯了。”
歇牧尔点了下头,然后抬眼看了下天色。
明月高挂天空,已是深夜时分,就算卡莫斯王此刻已经将维纳尔城那边的事情处理好,接到传讯之后快马加鞭赶过来,恐怕也要日出时分才能赶到。
那么,在那之前……
马蹄声在外面响起,由远及近,然后一声骏马在嘶鸣在庭院大门之外响起。
年轻的骑士翻身下马,快步跑进来。
“歇牧尔大人!”
他是留守在此地的最后一名骑士,卡莫斯王留在艾尔镇上保护伽尔兰的骑士,一共只有五名。
“打听清楚了吗?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发生暴动?”
歇牧尔不说废话,直接询问。
“是的。”那名骑士说,“那些难民的情绪从前几天起就已经很不稳定了,因为给这里的难民的粮草是从维纳尔城运送过来的,但是,这一个多星期来,每天接济的粮草分量都在变少,难民早就很不满了,是艾尔镇的执政士竭尽全力才安抚了下来,甚至因此而调动本镇的粮食储备。但是,艾尔镇的粮草储备也快要耗尽了,所以难民的情绪这几天就越发激动。”
“而且……”在歇牧尔的注视下,骑士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而且那些难民在傍晚的时候,意外抓到了一个想要拐走小孩的万物教女信徒,在那些失去了孩子的人们的拷问下,那个女信徒挨不过,说出了大半的实情,其中就有维纳尔城的权贵和万物教勾结抓捕小孩的事情,所以……”
那名骑士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不需要他继续说,歇牧尔也懂了。
那些难民全部都是从维纳尔城出来的难民,其中不少人在这次灾难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本来他们还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先是水灾然后遇到盗贼,但是现在一听,原来并不是自己命不好,是被那些该死的维纳尔城权贵逼到这种地步的……再加上这些日子酝酿出的即将断粮的恐慌。
这时候,只要有一个胆子大的人登高一呼,那些难民为了活命,为了得到粮食以及抢回自己的孩子,恐怕什么都做得出来。
所以,自然而然,暴动就发生了。
这不是偶尔,这是在那些自私自利罔顾人命的权贵的逼迫下,迟早都会发生的事情。
歇牧尔咬着牙想。
那些该死的贪婪蠹虫——
“能找到路能冲出镇子吗?”
歇牧尔冷静地询问道。
他现在的职责是保护王子,并不是镇压暴民,所以现在最优先考虑的,是如何带着王子突出重围。
“恐怕不行,歇牧尔大人,我刚才已经转了一圈,出镇的路有的被暴民用磨盘木头之类的堵死了,还有的干脆就被烧起来了。”
“…………”
歇牧尔抬头看向夜空,视线之中,镇子远方的火光在闪动,风中传来躁动的气息,他隐约中仿佛看见几缕阴暗的气息挡住了高空中的明月,让整个夜色都变得阴沉了起来。
“……不祥的气息……”
感觉到了什么的沙玛什的祭司低声喃喃自语,看着夜色中无数的火光正在向这里移来,那是举着火把涌来的暴民们。
然后,他转头,目光瞬间变得锐利了起来,扫视了一眼身前的五名骑士。
“保护王子,这是我们唯一该做的事情。”
他说,“守在这里,不能让任何人踏进这里。”
众骑士俯身,单膝跪地,他们握紧的拳头按在心脏的位置。
“是!”
那是向他们信奉的太阳神沙玛什立下誓言的动作。
他们是卡莫斯王的骑士,他们必须守护亚伦兰狄斯的王子。
只要他们的心脏还在跳动,就绝不会让任何人踏进这座房屋里一步!
黑夜之中,歇牧尔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他抬起手,将手中的权杖伸向身前的五位骑士,黑夜之中,权杖上那雕琢成绿叶的宝石越发显得青翠。
沙玛什的祭司开口,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宛如咏唱一般的深邃而又幽远。
他说:“沙玛什的光辉将永远照耀你等的灵魂。”
说完,歇牧尔再一次扫了一眼外面,然后转身快步走进了屋子中。
当他走进大门之中后,门板缓缓在他身后关上,也将那无数向这栋房屋涌来的凌乱脚步声关在了门外。
火把在黑夜中晃动,举着火把的暴民们已经涌到了街口,将这边全部的豪宅团团围住。
其他的豪宅中都是火光大作,豪宅主人们让自己全部的护卫以及精壮奴隶都守在外面,严阵以待。唯独这一处,静悄悄的,黑漆漆的,只有紧关的屋子里透出一点光来。
当歇牧尔进屋之后,就看到坐在床上的小王子正看着他。
“很危险吗?”
小王子这样问他,脖子上那雪白的绷带在火光下有些灼眼。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不用担心。”
他说:“卡莫斯王麾下的骑士,是最精锐而强大的骑士。”
很快,外面响起了兵刃撞击的声音,紧接着,是人的惨叫声。
但是还好,那些声音一直都在外面,无法突破进来。
强大的骑士们忠诚地守在外面,以自己的身躯作为血肉的墙壁将试图冲进来的暴徒全部歼于自己的剑下。
听着外面的打斗声,伽尔兰不由得紧张地抓紧了床单。
他将目光投向旁边,沙玛什的祭司稳稳地站在床边,背对着他,手持权杖,如一尊守护神的石像。
那高大沉稳的背影给他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不。
反应过来的伽尔兰用力摇了摇头。
不可以忘记。
这个人背叛过他。
不能忘记这件事——
“殿下!歇牧尔大人!小心——”
屋外突然传来一名骑士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吼声。
陡然之间接连响起了砰砰的撞击声,像是有什么尖利的东西重重地钉在在屋子外面。
歇牧尔立刻就反应过来了,是箭!
那些暴民居然有弓箭?!
看来,他们已经攻占了艾尔镇的执政房,打开了其中的武器库。
他咬牙。
如果仅仅只是普通的暴民,凭借那五名精锐的骑士,凭借狭窄的地势,只要那几名骑士堵在关键处,就未尝不能坚守到卡莫斯王赶回来。
但是,那群暴民现在手中有了弓箭……几十张弓几轮齐射,强大如卡莫斯王的近卫骑士也不可能扛得住。
就在歇牧尔脑中急速地转动着的时候,突然嗖嗖几声,又是一轮箭雨射来,其中有几只箭竟是贯穿了房子最脆弱的部分射进室内。
歇牧尔猛地一挥手,坚硬的权杖将那几只箭挡开。
可是,就在他正处于挡开那几只箭的这一刻,又是嗖嗖两声。
坐在床上的伽尔兰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他猛地一抬头,呼吸陡然一滞。
只见一支利箭突破了薄薄的木窗,如一道闪电般,猛地向他袭来。
尖锐的箭头在油灯的火光中闪动着金属冰冷的光泽,映在孩子放大的瞳孔中,由远及近——
下一秒,那森冷的箭头就会钉进孩子柔软的额头之中——
一个高大的身影蓦然出现在伽尔兰的视线中,挡住了他眼中那只可怕的利箭。
他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落入一个似乎很陌生、却又依稀有些熟悉的胸膛之中。
极轻微的噗哧一声箭没入肉中的响声,伽尔兰感觉到抱着自己的那个身体颤抖了一下,耳边也响起了一声忍痛的闷哼。
……歇牧尔?
他睁大了眼,那只贯穿了抱着他的祭司肋下的箭尖就在他的眼前。
锋利的尖端离他的瞳孔不过数厘米的距离。
伽尔兰张了张嘴,想喊歇牧尔名字,可是还没发出声音,就被歇牧尔一把从床上拽了下来。
歇牧尔喘着气,一把扯开床底下的地毯,从地板上拉起一个小型木门。
然后,他一伸手,将伽尔兰按进了地板下的那个暗洞中。
“躲好。”
歇牧尔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抓着权杖,一手顶着那打开的暗门栏,对伽尔兰沉声说。
那被他塞进暗洞里的伽尔兰仰着头,苍白的小脸上,那双金色的大眼睛正看着他。
歇牧尔看着那双明亮的金眸,是真的像极了太阳的光芒。
……那或许将是他所能看到的最后的太阳。
沙玛什的祭司看着这个总是将他气得不行的小王子,利箭贯穿了他的肩膀,渗出来的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来,染红了他手中的权杖。
他说:“在这里等着,卡莫斯王会来找你。”
这一刻,这个男人低沉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他像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竭尽全力地想要哄这个即将被他关在黑暗的地下的孩子。
他说:“伽尔兰殿下,你会安全的。”
砰!暗门栏被歇牧尔重重按下来,关上。
然后那细微的缝隙也被盖上来的毛毯掩盖住。
伽尔兰的眼前一黑,整个人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在那黑暗中,他听见那个人的脚步声重重地敲击着地板,从他上方传来。
而后,逐渐离他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