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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应不记得亲生父母的模样了,他只知道自己是一岁左右,被他便宜养父送入扶风城齐家的。
扶风城,是西北角落处一座小城池。
这地方地形偏僻,灵气稀薄,又无天材地宝、奇珍异兽,基本没有修真者造访,成不了仙府宝地。又因周边围了三重山峰,通商之路唯有几条羊曲小道,所以不甚繁华,成不了人间富贵乡。
是个“两不搭”之地。
钟应身世见不得光,扶风城便成了他最佳的避风头之所。
而齐家是城中唯一的修真家族,说是修真家族,其实也就那么几个修士,拎出来顶多算小猫三两只。齐家修士也明白自己的尴尬处境,便干脆在扶风城当着土皇帝。
唯有齐家家主还算有几分锐气,年轻时出去闯荡过几年。那锐气便如烛火微光,一出纸糊的灯罩,就被外头的狂风暴雨打击的丁点不剩,连命都差点儿丢了。
是钟应养父顺手救了齐家家主一命,齐家家主便在钟应养父手下打扫了几年院子。回扶风城时,对救命恩人千恩万谢,表示将来愿意做牛做马,衔草结环。
便宜爹爹不要他做牛做马,只要他帮自己养养孩子。
临走前,吩咐了一句“等这孩子十三岁,我便来接他”,从此不见音信。
这孩子如此来历,齐家家主自然不敢懈怠,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养着。
直到七年前,齐家家主接到了救命恩人已经陨落的消息。
齐家家主震惊过后,便是将信将疑。
他表面上依旧把钟应当小少爷养着,暗地里却不知道练了什么邪术,每月割开钟应手腕,放一瓷碗血。
那碗血便制成了所谓的元灵丹,齐家主脉支脉趋之若鹜的“灵丹妙药”。
割钟应手腕时,他用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为钟应治疗痼疾。
如此过了七年,钟应那所谓的痼疾不仅没好,身子骨也有点儿虚。
元灵丹带来的好处无疑是巨大的,整个齐家对钟应,就像贪婪的群狼注视着柔弱的羔羊,随时准备将他送上祭坛。
在这之前,他们不介意用最好的食料养着嘴边的美食。
也就齐大少爷那个二缺,看着钟应受到齐家众长辈的“照顾”,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钟应少年时期,自然有所察觉。
可是他又无力逃离齐家,压抑的环境下,让他性子变得格外暴躁,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宣泄愤怒。
今天拳打齐家众少爷,明天脚踢学堂众同窗……
活的像个混世大魔王。
后来,钟应才知道元灵丹根本就是魔丹,吃下魔丹的修士短时间内会修为大涨,过不了几日就会变成任人操控又嗜血残暴的傀儡。
幕后之人,便是连血脉亲情都不顾、为了修为和长生丧心病狂的齐家家主。
因为他大限将至。
这些都是钟应从记忆中翻出来的东西。
回忆这些玩意时,他打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喷嚏,被仆从丫鬟千劝万劝的请回了屋中。
屋中烧了地龙,熏了花香,暖烘烘又香喷喷的。钟应裹着一床锦被,抱着一个绣了红色福字的暖手壶,被府中大夫检查了一番后,又被几个机灵又可人的丫鬟寒虚问暖了一个时辰。
“应儿,韶儿他不懂事,伯父这次已经好好教训过那臭小子了。”齐家家主坐在床榻上,神色慈祥温柔,“院中仆从我也换了一批,这一次伯父吩咐过了,他们只听你一个的话。日后谁敢胡闹,你直接让仆从轰出去便是。”
齐韶,齐家那二缺的全名。
钟应盘膝吃着一小块糯米糕,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近日是不是已经化气了?如果你父亲知道你修为进展如此之快,定会十分欣慰的,我也算不负恩人所托。”
齐家家主声音无不担忧:“但是你身子骨虚,日后可别仗着修为乱来了。”
他为什么虚?还不是放血放的?
钟应吃了一小块糕点,眯眼舔着大拇指上的碎屑,像只餍足的猫儿,闻言轻快的笑了起来。
似乎无特别的含义,又像盘卧的猛兽笑看耍尽花招手段的狐狸。
齐家家主心头有点儿古怪,继续开口:“你也别嫌我烦,还有十天就是月圆之夜,就是为你换血的日子。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次成功了,日后你便再也不用吃这个苦头了。伯父知道你性子坚韧,但是你若是不养好身子,如何熬地过去?”
钟应自觉为他翻译:羔羊已经养肥了,十天之后就是烹炸煎煮的好日子。
看着齐家家主眼中的温情脉脉,钟应有些腻味。
垂眸挥了挥手,像驱赶苍蝇似得,直白开口:“行了,我知道了,老东西你可以滚了。”
——钟应能打着齐韶玩,自然也不会对齐家家主有好脸色。
被这么落面子的齐家家主不仅没有气恼,反而因为钟应没有转性子,而有些放心了,笑眯眯的跟他告别。
他人虽然走了,但是钟应能感应到,院子暗处藏了不少人,大概都是监视他的。
钟应随手扔了糕点盘,随着一声脆响,锦纹绒毯上落满了碎片。
冬日雪光自窗棂投入屋中,钟应借着漂浮的光线抬起了左手,撸起了里衣袖口。手臂白嫩白嫩的,露出的手腕上悬着粗重的银手镯,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
然而指尖挑开手镯,便看到了一道深刻的红痕,像姑娘家在手腕上拴了条代表姻缘的红绳。
长达七年的割腕放血,这条代表“柔弱无力”的红痕,永远无法消除。便是他日后纵横九州,君临魔界,将魔界十六脉、森罗罪域等,一一碾压,红痕也一直跟随他。
钟应滚进了棉被中,哈哈大笑,笑的东倒西歪,原本便披散的墨发,凌乱的贴着唇角。
真是可笑,钟应嘀咕:“我少年时期,居然差点被这种蝼蚁逼死。”
“那么,我就送你们提前上西天好了……”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期待。
当了数百年魔君,肆无忌惮惯了的钟应自然不会期待蝼蚁的消亡,他期待的是一个人。
当年将奄奄一息的他,救下祭坛的人。
.
十日后,月圆之夜。
这天连绵了几日的风雪停息了,明月如盘,月华如霜,院中的红梅开至绚烂。
提着两盏印金纱灯的两位白袍人,领着钟应走在深夜的回廊上。
齐家家主办事,自然要办全套。他哄骗钟应说是为了治疗他的痼疾,自然请来了一位古里古怪的老医师。
那位老医师手底下常年跟着两个弟子。这些弟子的面容换来换去,不变的唯有印金纱灯和一个款式的白袍。
钟应披着一件厚重的披风,披风领口处镶着一圈绒绒白毛,看着就十分暖和,将钟应的脸遮了一小半,唯留下浓墨的修眉和一双桃花眼。
他一边跟着白袍人走,一双桃花眼漫无边际的瞧。
皎月……雪地……红梅……
跟他记忆中的一般无二。
随后白袍人掐了一个法诀,一条被隐藏的密道便印入眼帘,这条密道直通湖中祭坛,钟应少年时期走过无数遍。
走过这条逼仄的、充斥腥味的通道,钟应看到了须发皆白的齐家家主和身材矮小的古怪医师。
他们身后是数十位齐家人,齐家人用狂热的目光注视着钟应,却没有发现自己的瞳孔黯淡无光,行动僵直,仿佛傀儡戏台上被线牵住的木偶。
头顶是被法阵挡住的湖水,水草繁茂,将天上的月色遮掩,游鱼游走,荡起波纹似得涟漪。
地面八方摆放着生物的骸骨,其中便有人的骨头,钟应来之前,他们便先用了些可怜的开胃菜。
正中央便是苍石堆砌成的祭坛。
熟悉的场景令钟应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前世的自己。
[还是稚嫩少年的他浑身无力的躺在祭坛上。
齐家人手里拿着匕首,一人在他皮肤上划开一刀。匕首刃上被血光侵染,寒光落入眼中。他们围着钟应,上下翕动的嘴巴唠唠叨叨着什么。
每念一句,邪气便更深一重。
钟应听不太清楚,他在祭坛上躺了一天一夜,血液似乎要流尽。
直到邪气化为血光,冲霄而起,直接突破了湖顶的阵法,将整个齐家弥漫其中后,逐步向外扩散,这才引来了外人……]
“应儿,好应儿。”齐家家主朝着钟应张开了双臂,烛火下脸上的皱纹如沟壑一般深刻,“过来伯父这里。”
“过了今天,你便解脱了。”老医师同样劝说。
钟应被他们的声音惊醒,回过神来时,轻啧了一声,便迈开大长腿,毫不犹豫向着齐家众人走去。
齐家家主脸上泛起笑意时,钟应已经走到了众人面前。
他的目光划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嗤笑:“邪崇入体,生机微弱,不用一个时辰,你们就会成为完完全全被丝线操纵的傀儡。”
“应儿,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齐家家主脸色一变,道道褶皱透出狰狞之色来。这个时候,他根本不需要扮演什么慈祥的伯父了。可是他当了太久的“好人”,有些扭不过来了,脸上的狠意硬生生拧出几分和蔼来,“伯父可都是为了你好。”
“不就是想把我当祭品供了吗?这个时候还一嘴巴瞎话。”
“把他给我抓过来!”齐家家主下令。
扑上来的人只抱住了一件还有余温的披风,钟应已经如游鱼般绕过了众人,轻巧的跃到了苍石台上。
“照你们的方法,一天一夜都不一定成功,我来帮帮你。”钟应从袖口抽出一把匕首,削开了手腕,鲜红的血液直接溢出。
魔君这辈子,最擅长一招破万法,一力降十会。
但是这法阵给少年时期的他留下了太深的阴影,以至于他后来好好研究了一番,发觉想要启动这邪阵,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命,完全可以另辟蹊径。
而今日,他便要试试能不能成功。
血珠子低落时,被钟应用匕首挑起,像四方飞溅而去。
每一颗血珠子都有特定的方位,将阵法原本的关节点打乱,重新建立起新的阵纹。这个时候,钟应的血便同落入滚油的清水似得,卷起沸腾的黑色气体,引发一阵阵碰撞。
被邪气卷中的齐家人,瞬间转化为杀戮傀儡。
初生的傀儡毫无理智,被身体的杀戮本能掌控,瞬间撕碎身侧的活人。
顿时惨叫声起,乱糟糟的像窝炸开锅的老鼠。
邪阵、血肉几乎融为一体。
黑沉的邪气扭成麻花,造成了最后一次、也是威力最强的一次爆炸。
“轰——”
阵法破碎,湖水干涸,血光冲霄,将银盘似得月亮染成妖冶之色。
钟应握着滴血匕首,抬头。一身白衣被天风鼓起,仿佛乘风归去,本人却如天地碑石,岿然不动又强势无匹。
“喂,老东西。”钟应喊了一句,也不管混乱之中齐家家主有没有听到,“月圆之夜,是黄昏殿夜行之日。这一代的黄昏殿主不知为何,最恨血祭邪术。”
“你说,黄昏殿今夜会不会正巧经过扶风城?”
齐家家主只是机缘巧合下得到了这邪术,本质上就是修真者中的最底层,哪里知道传说中的黄昏殿?
听都没听过,更别说惧怕了。
齐家家主已经被惊喜冲昏了头脑。
他本以为钟应想毁了阵法,没想到钟应真的促成了邪阵的成功。他如今能够操纵傀儡,也能吸收邪阵的力量。
丝丝缕缕的血光涌入他的身体时,齐家家主脸上的皱纹细化,时光在他身上倒流。
可是还不够!还不够快!
齐家家主眼中闪过凶厉,喝道:“杀了附近所有活物,用血肉祭阵!”
傀儡向着四面八方奔去,血腥味越来越重。
钟应手腕依旧在滴血,他抬头,直勾勾的盯着天空,眼中一点点被惊喜点亮。
一艘庞大的船只,破开流云,自血月中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