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叔既出了策论,晚辈以为还是以当前的时政为破题点的好。”梁铮揖了一礼,道,“譬如眼下国家虽然乱象频仍,但晚辈以为,若是理清了头绪,倒也不难解决。”
武大烈目光一缩:“不难解决?你才读了多少书,竟敢口出狂言?!”
“不不不,世叔且听我把话说完。”梁铮赶紧道。
“你说!”武大烈沉声喝道,“说的不好,可得仔细着。”
“是。”梁铮道,“其实我这篇策论,归纳起来就是三点:一、攘外必先安内;二,足食然后足兵;三、保民方能荡寇。”
“……说下去。”武大烈不由自主地稍稍前倾了自己的身体。
梁铮:“而今天下大势,烽火现于肩臂之外,乘之甚急;流寇乱于腹心之内,中之甚深。而外患虽然不可图缓,但内忧却流毒于心。所以因先与满清和谈,稳住京师的局势,专心致志、一鼓作气的剿灭中原流寇。”
也就是说,现在的大明王朝就好比一个病人,而京师就是这个人的“心脏”,边关诸镇是“肩臂四肢”,他四肢疼痛,又有心脏病,那怎么办?自然是先治心脏病。
武大烈:“那第二呢?”
梁铮:“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战事一开,打的是金山银山,米山面山,唯有足粮足饷,方可将士用命;如此何愁盗患不靖,宇内不清?”
明朝自太祖朱元璋以来税赋极低,两头用兵,加上连年天灾,赈灾、军饷这都需要钱,没钱,士兵们自然不乐意给朝廷打仗,既然这样,干脆与满清讲和,把兵力都集中到中原剿匪,粮饷就只需要顾着一头,少了一块支出,钱多了,自然士兵们就肯拼命打仗了。
武大烈:“……那么第三点呢?”
梁铮:“流寇之所以难剿,皆因携裹作祟,遂成顽疾之势,以至越剿越盛;故剿匪之战,因以安民为主,剿抚并用,十面张网。”
古代的流寇作乱,核心都是暴徒,这些核心暴徒没有安定居所,没有粮食,他们需要补给,不但是粮食、财务、物资还有兵源!
他们怎么办?他们的办法就是携裹贫穷地区大量百姓烧杀富裕地区,让富裕地区的百姓也家破人亡。
而朝廷没钱安抚,没办法赈灾,就会让他们觉得朝廷抛弃了自己,这种不认同会慢慢的扩散到对朝廷的不认同,于是他们也反了。
但这些人只是一时过不下去才反叛,决心并不坚定,大明立国已有二百多年,根基深厚,已经得到了天下的认同,寻常百姓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谋反?
所以剿匪首要的是加强城防,先保证流寇不会破坏别的城市,这样别的城市的居民能够安居乐业,就会觉得朝廷没有放弃他们,自然不会跟着流寇作乱。
这就是“保民方能荡寇”。
另外,剿匪不能跟着那些流寇的屁股去追,而应该调动大军,把流寇都关在几个地方,然后逐渐收网,那么流寇就都没了。
这就是“十面张网”。
这样流寇没办法冲进城里,物资得不到补充,兵源得不到补充,等于断了根基。
而剿抚并用的方针,“剿”是指严厉打击匪首逆渠——也就是核心暴徒,“抚”是指对于被携裹的流民则以安抚为主,这样那些反志不坚的流民就会“反正”,剩下几个匪首逆渠就容易对付了。
武大烈听到这里已是彻底没了声音。
自己这个世侄,平日里纨绔不羁,想不到还有这种见识,竟然想得这么深,看得这么远。
自己和恩师都想不透的事情,他竟然在一篇文章中洋洋洒洒,条理清晰地就摆出来了?
只是梁铮却不知道对方的心思。
见自己说完了,这位威严的“世叔”依然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不禁有些头皮发麻。
因为其实这“平寇三策”,与武大烈出的题目——“不王不寇,智者成仁”,其实是已经偏题了。
“不王不寇,智者成仁”他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破题,只是听到了其中一个“寇”字,所以灵机一动想出来的。
而且这三点并不是他自己独立想到的。
这种策略都是后人总结出来的,在后世网络信息发达的时代,这种资讯自然一查一大把。
梁铮也是在平时上网的时候看过一些,这才有了印象。
不过这种文不对题的回答,会不会换到一顿板子,他可是半点信心没有。
…………
………
……
沉默!
无声的沉默中,武大烈只是用还算平淡的并且勉强算有感情的表情,注视着梁铮的脸,仿佛要盯入他的骨髓一般。而让尴尬的沉默在两个人之间无限地蔓延……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终于,武大烈紧抿成“一”字的嘴唇张开了稍稍地缝隙:“今天的课考就到这里,回去还得加紧用功,知道不?”
梁铮长长地舒了口气:“看来是过关了。”
只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这篇策论,最后竟然出现在了杨嗣昌的案头。
“唔……攘外必先安内……十面张网……!”
尽管已是深夜,然而北京城兵部尚书杨府中,杨嗣昌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学生武大烈快马加鞭送来的文章,却是半点睡意也没有。
相反地,他的眼神反而越来越亮。
自己怎就没想到呢?
他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案卷下的署名,目中灼然生光:
梁铮……
这个人倒有些意思。
以陕西、河南、湖广、江北为四正,四巡抚分剿,而专防延绥、山西、山东、江南、江西、四川,为六隅,六巡抚分防而协剿,而总督、总理二臣随贼所向,专司征讨!!
“如此‘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何愁匪患不靖,宇内不宁?!”
想到精彩之处,杨嗣昌竟是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在书房中踱着方步。
“我说老爷……”杨妻撑着朦胧的睡眼,勉强披衣起身,温言劝道,“夜这么深了,你怎么还不歇息?”
“休息?我这哪里还睡得着啊!”杨嗣昌兴奋得满脸红光。
“怎么,老爷你遇上什么好事了?”看到丈夫老脸上漾起的亢奋,杨妻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岂止是好事可以形容,简直是醐醍灌顶,拨云见日啊!”杨嗣昌挥舞着拳头,简直比打了鸡血还要激动。
只是这莫名其妙地言论,却让杨妻听得云里雾里,实在想不通,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愁眉不展的丈夫今儿是怎么了。
然而夫妻几十年,她太了解自己的这位枕边人了,知道对方必定是解决了一桩悬而未决的心事才会这样,也着实替他高兴。
只是……
“叩——叩——哐——”
府外的大街上,隐隐传来的梆子声,却揭示着已日近三更的事实。
“便是再有天大的好事,也是身子要紧。”杨妻打了个呵欠,“早点睡吧,明日还要早朝呢。”
“早朝?”杨嗣昌大笑着摇头,“备轿,我要即刻进宫面圣!”
“哈?”
……
《明史》卷二五二,列传第一四○——《杨嗣昌传》记载:
……兵部尚书张凤翼死后,皇帝环顾廷臣没有可以担任此职的人,就起用在家居住的杨嗣昌……皇帝问他对策,杨嗣昌以“四正六隅”之说与皇帝对奏,锐意改革,皇帝更加认为他有才能。每次对答必定在一个时辰以上,杨嗣昌的报告请求没有不同意的,甚至惊叹:“遗憾的是没有早点起用爱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