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是非缘劫,还得从十六年前说起。
那时,本在山中清修多年的道清门弟子江谦,因尘缘未断、修为始终难有进益的原因被师尊遣离山门,就此还俗下山。
道清门乃四大仙门中独修“绝情弃爱之道”的避世清净地,虽然门下有着不少俗家弟子,但传承衣钵正统的历来是清修一脉。到了一定年岁,修为上还无法有所突破的俗家弟子会被遣下山去,就此斩断仙缘——其中自然也包括一些清修弟子。虽然美其名曰“尘缘未了,师门无法强留”,实则却是天长日久门中弟子过盛,枝繁叶重无法负担,没有多余的资源来培养这些资质不足的弟子,因此赶下山去罢了。
江谦为人心思聪颖,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虽然他已足够努力,可资质不够也是事实。即使再怎么意难平又能如何呢?到底他也只能收拾行囊黯然离去。
尽管如此,他却不想如同一条狼狈的弃犬般被赶回家任族人笑话,于是满腔郁郁的江谦并没有直接回家去,下山之后他开始游历尘世权当修行去。便是在这个过程中,他结识了一个朋友,或者说是知己也不为过——一位修习神道的花仙。
神道修士与一般的道、佛、妖、魔都不同,他们神秘而遵循天地自然,他们所修之道即为顺应自然法则之道,和薛沉这些修仙之人所崇尚的“逆天而行”的长生道截然相反。对于他们来说,一个神修最重要的就是一颗悲悯万物苍生的大爱之心,因此行善积德造福世人便成了他们的功课——行的善越多、积累的功德越多,愿意供奉他们的信徒便越多,他们便能凭借世人的信仰证道成神。
也因此,很多神修未必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也未必多擅长出神入化的法术,却可以得到被天地认可的神位,成为镇守一方的守护神。这类神灵的例子很多,比如土地神土地公公、洛水神宓妃、或某方山神、某地城隍老爷等等,都属于神修一列。
且神修并非都是由人而来,得道的妖灵精怪也有不少,前提是必得有颗向善之心。
而这位花仙正是这样一个悲天悯人的神修,他尚未得道,却已修得一颗玲珑菩提心。江谦遇见他时,他正为了一众供奉着他的贫苦山民与一只法力高强的狼妖斗法,奈何他力量太弱,不敌狼妖渐落下风。
江谦那时虽然早已筑基年岁颇大,然而面容却如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儿郎,加之从小长于世外山中不曾入世,因此心境也同个初生牛犊的少年一般。他那时最看不惯这种恃强凌弱的不平之事,见状自然出手相助,在生死关头救了那花仙一命。
花仙乃草木精灵化形,心地赤诚单纯,因感念江谦的恩德,决心跟随在他身旁供他驱使以报答救命之恩。江谦一路游历这浮华世间,花仙便一路相伴。久而久之,他们的情谊日渐深厚,不仅成为了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好的知己。
很快,江氏家中知道了江谦还俗之事,便来信催促江谦尽快返家。江谦无奈只得遵从,而那花仙自也跟着他一块回了江家。
这一年,正是人间四月之春。
江谦终于回到了多年未归的东祁家中。初入庭院,骤见梨花开得正茂,一时间满目芳白,含烟带雨,如同飞雪蔽日。
忽闻耳畔传来泠泠清脆的笑声,那声音是那么的欢畅快乐,让听到的人都不禁微笑起来,仿佛被它的快乐所感染,霎时忘却满腔忧闷。江谦自从下山之后始终心怀抑郁,此时蓦然听到这般开怀的笑声不禁一愣,忍不住朝那快乐的源头看去,而这一见之下,竟是一生的劫数。
霜白树下,一个约莫豆蔻年华的少女正无忧无虑地荡着秋千。
鹅黄的裙摆如同撒花的姿态,高高扬起又骤然飘落,在空中划出一抹动人的弧度。阳光落在她柔美的脸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碎金,她唇畔的笑靥成了江谦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景致。微风吹来,随着落花飘荡在院中的,唯有她那干净清澈的笑声。
江谦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她,靠近这个甫一出场便温柔了他整个心房的姑娘。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腼腆地和人搭话,他拱手一揖:“在下江谦,字涵之,不知姑娘名姓?”
那少女一怔,仿若被突然出现的人惊扰到了,荡起的秋千陡然一停,她差点跌落下来,江谦忙飞身上前搀住了她。少女却被吓得面色一白,猛地揪住心口咳喘起来。廊下正在做女红的侍女们赶忙都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又气又急地指责道:“哪里来的冒失鬼,竟如此惊吓我家小姐!”
江谦没想到好好的邂逅竟会变成这样,有些手足无措,讷讷道:“这……她这是怎么了?”
“你可知小姐生来有心疾,本就体弱,哪受得住你这般唐突之举!”
众人忙不迭地将少女护送回房,请太医的请太医,叫夫人的叫夫人。江谦不知怎么地,也跟了过去,浑然忘了要先去正厅给父母报平安一事。
忙碌中,忽有一名侍女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若有所思道:“你,你莫不是离家多年的江谦二爷?!”
这句话顿时叫房中又炸了锅,侍女们纷纷激动起来。
“什么?!这人便是江二爷?”
“呀,那不正是老夫人口中柳小姐未来的夫婿么?”
……
因着如此乌龙般的邂逅,江谦方才知道,他居然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多了一位美丽而体弱多病的未婚妻子,柳如茵。
后来江谦才从母亲那儿了解到柳如茵的身世。江氏乃东祁玉京的修仙世家之一,作为其世交的柳氏一族当然也不是凡夫俗子,然而几年前因魔修寻仇在一夜之间惨遭灭门之祸,唯有这一代的嫡女柳如茵被家中修士以命相护才逃了出来,送到了江家避难。
可柳如茵作为一个堂堂修仙世家的嫡小姐,不但没有半点修为,身子骨甚至还不如寻常人的好,从十岁住进江府起便是个彻头彻尾的药罐子,身边侍候的人半步也离不得,就怕她不知何时人就没了。
至于柳如茵的“心疾”,却并非侍女口中生来便有的,而与她那血海家仇脱不开关系,因事关柳如茵的安危江家人才守口如**从不外传,甚至连下人也不透露。原来当初杀她全家的魔修没能阻止家臣将她救走,又怕这柳氏遗孤有朝一日修成之后找他报仇,于是在柳如茵被送进传送阵法的最后关头给她下了「噬心咒」。这道恶咒不仅毁了她的根骨,使她终生无法修行,还摧毁了她的身体,让她从此活在病痛之中。
柳如茵体内的噬心咒几乎随时随地的发作,一旦天气冷了或热了、情绪起伏大了都会突然绞痛不已,令她鲜少有不受罪的时候,自从认识江谦之后更是如此。
对于从小在江府长大的柳如茵来说,江谦是特别的。她极少出门,更不曾出过远门,她的世界狭窄得只有一个小小的江府,而江谦却踏遍东祁的大好河山、见闻广博,总能讲出许多新奇有趣的事,令她开心的同时又不禁升起淡淡的羡慕。
他们时常在一起。江谦总是热衷于给她说这片大陆上发生的许多许多故事,每当这个时候,花仙就会在一旁抚琴。这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一段时光,美好得如同一场幻梦。
江谦:“如茵,你知道吗?莲音乃银莲花化形,传说银莲花是世间最寂寞凄美之花。”
柳如茵诧异地看向始终安静地抚琴的花仙,“真的么……莲音?”
抚琴的手一顿,莲音抬头对她温柔地笑了笑,没有答话。
“嗯,西边流传的故事,说是很久以前有名采花女在山中遇险,跌落山涧,却在将死绝望之际被此山的山神所救,采花女因此爱上了山神,奈何山神已有妻,且十分钟爱他的妻子,所以无法接受她的爱慕。采花女被拒绝后却深受相思之苦无法自拔,于是日复一日地消瘦了下去终于在她即将消香玉陨时,她恳求山神将她变作山花,只求永远陪伴在山神身边……”
柳如茵轻叹:“好可怜啊,山神最后答应她的请求了么?”
江谦续道:“山神怜她一片痴心,自然是答应了她,于是将她化作了银莲花永远留在了山中。”
“这样也好,她总算是圆了心愿的。” 柳如茵不知何时竟红了眼眶,望着莲音感慨道:“想不到原来莲音的背后还有这样哀伤的故事……”
莲音低头笑了笑,复又起弦,语气淡然:“故事罢了,小姐何必为了一个陌生人伤心呢。”
“唉,心上人另有所爱,大抵是这世间最凄凉的事了。那名女子即便化为了银莲花永久陪伴在山神身边又如何呢?每日目睹所爱之人与妻子举案齐眉的心情,一定很寂寞吧。这种凄凉的心情,山神只怕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啊!”
江谦握住她的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水,“若我是山神,我也只会钟爱我的妻子一人。”
柳如茵怔怔地望着他,一瞬间,心中的喜悦仿佛开出了花来。
如此璧人,又性情相投,他们自然而然地相爱了。虽然他们早已获得家人认可,又有未婚夫妻之名,幸福却难抵一道噬心咒。尽管江家访遍高人、聘尽名医也对此咒无能为力,不能轻易动情的柳如茵与江谦越相爱,恶咒便发作得越凶猛。
很快,她的身体就虚弱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咳咳咳……涵之,你已经尽力了,不要再勉强自己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 柳如茵气若游丝地说。她衰弱得厉害,这几日更是仿佛到了极限,时常整日昏睡不醒,只有少数时候才能有点精神。
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试过了,这病却还是没有半分起色,即使是修行中人又怎么样呢?只要没有得道成仙脱离轮回之苦,在死亡面前便始终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江谦几乎陷入了绝望,命运对他就是这么残忍,不论是被赶出山门、还是遇见所爱如今又即将失去,一次又一次地让他深深体会到什么是身不由己。
“不会的,不会的……你尚未穿上嫁衣,我还不曾娶你,你怎么能够死呢?” 他眼眶通红,声音嘶哑地低吼道,就像一个到了崩溃边缘焦躁不安的困兽。“听说东祁第一神医仙谷清近日云游至城外,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只要找到他,你就不会死了,你的病就能好了!相信我,如茵,我绝不能失去你!”
他的眼瞳黑幽幽的不见一丝光彩,莫名染上了几丝癫狂。
江谦开始早出晚归出去寻找疯医的踪迹,可能是精诚所至,上天不再难为他,过了几日也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终于请来了仙谷清为柳如茵诊病。
“老疯医”仙谷清在修行界乃至俗世间都闻名遐迩,他出身自南鄂洲洞玄山的丹泉宗。丹泉宗乃鼎鼎有名的炼丹门派,与同处南鄂洲金元山的鼎湖派一南一北遥相呼应,一个专修炼丹炼药,一个只管炼制法器,因此时人俗称二者为“南丹北器”。丹泉宗曾经本无多大名气,之所以如今有此盛名则多亏了这位“疯医”。
仙谷清常年行踪不定,云游四方居无定所,找到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坊间传闻不论是何种疑难怪病,但凡找到了他便能妙手回春,甚至说是活死人、肉白骨也不为过。他常年一身麻衣短褂,头戴一顶破草帽,手持一把脱了线的蒲扇,胡子拉碴发须灰白,看起来十分不修边幅。最让人稀奇的是,他的肩膀上忽然蹿上来一只紫褐色的松鼠,蓬松而硕大的尾巴绕了他脖颈一圈,像是一条围脖一般。
大概是觉得有点儿痒,仙谷清拍拍那只毛绒绒的小家伙:“青哥儿别闹腾,爷爷得干活儿了!”
说罢,他随意地捻起“青哥儿”的后颈,挥手将它扔给了侍立在床榻旁的江谦。见是疯医的随身灵宠,江谦又怎敢怠慢,忙不迭地唤来两名侍女侍候。
疯医径直到床边大喇喇地坐下,并起两指给柳如茵号了下脉,又检查了下她周身情况,啧啧称奇:“果真稀奇,这第一条勉强算你过了罢,这病老头子接下了!”
仅仅一会儿,疯医就施施然站了起来,袍袖一拂,一副轻松悠然之态。
“想要救你的未婚妻我倒是有法子的。不过,你如何向我证明你对她情深不悔呢?”
要请疯医出手救人,就得符合他开出来的三个条件,“无奇不医”、“无诺不医”、“无情不医”——不是世所罕见的疑难奇症不医,未得到求医者一个承诺不医,求医者与病人间无深情厚谊不医。
江谦二话不说便跪倒在地。他死死望着疯医,望着他此刻唯一的希望:“您要我如何证明我都可以,只要能救她,我愿意做任何事!”
“是嘛,” 疯医眼中爆发出兴味盎然的光,仿佛一个即将恶作剧得逞等着看一场好戏的孩子。他灰白而清明的眼瞳在屋中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略过莲音时好像想到了什么,眼中的深意更添了几分,似乎已经敲定了主意,他缓缓道:“我想到要让你做什么了,给我的承诺不如就是这个吧!”
“什么?” 江谦不明所以。
疯医忽然桀桀一笑,只道:“你先让这些碍事的家伙统统都出去,滚得远远的,这么有意思的主意老头子要单独和你说!”
当房中侍女下人还有莲音一同退下后,疯医才道:“她被下的是噬心咒,解咒倒是好说,只是现在晚了点,她的心早就快坏死透了,这咒啊解了也白解。”
“怎么会这样……那该怎么办?!前辈,求求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救她?”
“我这救人的法子很是简单,” 疯医一笑,“一命换一命。”
江谦愕然,唇瓣微颤,好似确认般喃喃问道:“一命换一命……不知前辈,想要谁的命来换?”
疯医状似苦恼地抓抓胡子,挑三拣四般随口定下了一条命:“最后退出去那个白净的小子吧,我看他倒不错,他的命我挺满意!”
“莲音?!” 江谦闻言狠狠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道:“不行!他不行,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前辈求求您,你想要谁我都可以做到,只有他我……我不能够答应你。”
疯医一听立刻就恼了,恶狠狠道:“不行?哼,我还偏偏要定他的命了!若你做不到,这病老头子我就治不了!”
江谦痛苦道:“为什么?为什么前辈非要他的命呢?您和他并无冤仇……”
疯医也不同他多??拢?焕裂笱蟮厝酉乱痪浠氨惴餍涠?ァ?br />
……
屋外。
漆黑的夜色下大雨磅礴,江谦一人恍恍惚惚地站在廊下,斜打的雨丝几乎浇湿了他大半边衣裳,他却已经不在意这些了,耳边不停回荡着疯医离去时的话语。
“我把话和你坦白说了吧,柳如茵的心只有他的心才能换,他的那颗玲珑菩提心。我不管你怎么想怎么做,要救柳如茵的命,则非其心不可!既然对你来说二者如此难舍其一,老头子自也不会勉强你,你若不肯救,那便任这姑娘早日脱离苦海也不错。”
“只是可惜了,我还以为你对她的情谊真的深重到可以舍弃一切的地步呢!”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那么大的雨也早已停了。江谦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青筋绷现,指尖入肉。他漆黑的眼眸暗沉无光,却执着地望进一片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心中凝聚成型,慢慢变得冷硬如铁。
他终于做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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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后来呢?” 顾迟舟问道。尽管他心中已有了笃定的猜测。
柳如茵一笑,那笑容看起来分外惨淡:“公子想必已经猜到了……那段时间我虽然时常昏睡着,但那天却意外地清醒。他们的对话我全都听见了,我想过夫君的反应,本以为他绝不会答应的……毕竟,那人是他十分看重的挚友啊!”
她的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颤抖着唇,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她一直藏在心中久久无法释怀的秘密。“第二日一早他带着莲音出去了,他们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只知道,那日傍晚他带着莲音的心……回来了。后来疯医前辈为我换了心,我……”
她十分用力地揪着心口的衣襟,缓缓道:“这些年,我一直用莲音的心活着。”
顾迟舟怔怔地看着她,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没想到食心妖事件的背后会是如此悲惨的故事。
“食心妖,就是莲音么?”
岂料,柳如茵竟摇了摇头,这一次她沉默得更久了,似乎心中挣扎得厉害,正犹豫是否要将一切真相对他和盘托出。顾迟舟也没有催促她,他知道让她说出这些就很不容易了,毕竟江谦是她的丈夫。
她最后道:“你们暂且不必担心最近食心妖会杀人,至少这几日他不会。”
“夫人能否说得再具体些?” 顾迟舟转了转眼眸,疑惑顿生。本以为就要水落石出了,没想到这件事背后竟还有隐情。
“想知道真相的话,请公子于七日后子时至竹林花圃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