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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没想到,林卿砚与赵攸怜离开金陵的前一日,圣旨突然传到了郑王府,点名要林卿砚入宫觐见。
林如菀一时慌了神。她是这两日才知道正是李煜的密书逼死了父亲,就算他们林家人想要息事宁人,只怕国主并不作此想。若是他以隐瞒擅决之罪在张林和离之事上做文章,那……
“不行,砚弟你不能去!”林如菀肃容道,“我便推说你今晨已然启程回南都。”
林卿砚哑然失笑:“姐,我若今晨离了金陵城,难道不是从城门走的?东南西北四门的官兵会都没见过我?欺君,可是罪上加罪。你放心罢,左右不过是个疏忽大意的小罪名,那个文绉绉的国主还能将我吃了不成?”
他面上笑得随意,袖中的拳头却暗暗地攥紧——如果,我不将他吃了的话。
这是他第二次面对面地正视这江南国域的主人——上一次,他的身前站着林仁肇。
传圣旨的公公一路将他领进了勤政殿,江南国主李煜已在座上等候了。
他伏地跪拜,没有让一丝一毫的戾气外露。
龙椅上的男人还是那样一副清瘦而风流的样貌,眉宇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伤怀春秋的文人愁情。这半年光阴于他而言,似不过是几杯酒、几盏茶的光景。
李煜施施然地下令赐座、屏退左右。
“孤听闻近日林将军幺女、爱卿之妹不幸身故。人生无常,望林府上下节哀顺变。”
半年前,李煜自请去除国号,向宋称臣,如今不过是一国国主,不能再以“朕”自称。
“谢国主隆恩!”林卿砚起身谢恩,复又坐下,等着李煜的后文。他倒要看看这江南国主壶里卖的是甚么药。
“几月前,金陵城中曾流传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谣言,不知卿砚是否听说过?那些不过是小人之言,还望林家不要放在心上。林公为我朝鞠躬尽瘁,几番出生入死,建下的功勋江南国上下有目共睹,必将千古流芳!”这一番话,李煜将姿态放得很低,倒像是替那些造谣传谣之人向林家致歉。
“国主言重了!公道自在人心,家父一生光明磊落,无惧他人编排诽谤。”
话虽这般说,果真无惧吗?林卿砚心上泛起一丝苦涩。
“卿砚通达大义,真不愧林公之子!林公遭逢奸人毒手,溘然长辞,孤定会揪出元凶、从严法办,为林公报仇!”
好一个英明仁厚的君王——林卿砚心中蔑笑,不动声色地起身谢恩。
慰恤过股肱之臣的遗孤之后,李煜话锋一转:“卿砚可知,郑王留在汴京已逾四月?”
“臣听家姐提起过。”
“没有想过为何?”
“建隆帝好客,久留江南贵客于汴款待。王爷肆应之才,足以处之。”
李煜摇头,道:“孤听闻,你这些日子去过汴京,见到了从善。”
“正是。”他可不想背甚么欺君之罪。
江南国主怅然轻叹,露出一个曾经的帝王应有的忧怀:“一念之差,寒忠臣之心。”
“国主为何有此一叹?”林卿砚明知故问。
“年节时京中流言纷然而起,孤一念之差,未能及时肃正朝纲、为林公平反。逝者往矣,追悔莫及。”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臣大胆揣测圣意,谣言风雨满楼之时,只怕国主对先父的忠心也有些动摇了罢……”
李煜默了默,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孤不是一个合格的一国之主。”
“那国主现下为何又信了林家的忠心?”
“林公身故必是遭奸人所害。奸人一计造谣生事、离间君臣,二计暗施毒手、戕害忠臣。”
“谢国主信任!”林卿砚强压下心底的鄙夷:“不知国主今日召臣前来是?”
“昨夜,宫中潜入了刺客,闯进了碧微阁。”
碧微阁。林卿砚眸光一变——大唐皇宫名声在外的藏宝阁。
“刺客离开时留下一封信,信中提到,战神林仁肇之子与郑王过从甚密。讥笑我大唐江山亟待易主。”
“国主难道信那大逆刺客之言?”林卿砚不怒反笑,“家姐八年前嫁与郑王为妻,林家与郑王府本就一衣带水。那贼子以为臣与姐夫过从甚密便能教江山易主,当真是高看我林卿砚了。”
“逐鹿中原两心同,问鼎天下一珏穷。从善寻那同心珏寻了好些年,近几个月终于有了下落,但他却没有上献于孤的打算。”李煜一派了然,目色平静,“他知道孤的性子,那逐鹿天下的宝贝在孤的手中不过是不值一钱的石头。”
林卿砚暗自心惊,这江南国主不像传闻中的那般垂帘不问天下事,有些事,他倒瞧得很是清楚明白。
“孤明白,从善与孤同为元宗嫡子,他经韬纬略,比孤更合适……”
原本李煜说到此处,为人臣子就该惶恐不安地伏拜在地,极尽歌功颂德之辞。可林卿砚偏偏不乐意配合,只坐在位上恭敬地听着。
“孤本有意禅位与他,可如今江南国受制于宋,禅位大事必得向北禀明,不能给宋国举兵南下的借口。可,江南国主之位禅位于贤者,大宋不会乐见其成。”李煜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如今林公身故,从善被困宋都,不知归期……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先父死于鸩毒,”林卿砚募地道,“国主不觉得,像极了宫中常用的那些把戏?”
李煜愣了一瞬,瞪大眼睛:“你以为是孤派人暗杀林公?”
“不必做到暗杀这一步,一封信、一根羽毛,足矣。”
“你这是甚么意思?”李煜大吃一惊,无暇顾及他话中的傲慢无礼。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林卿砚不想再打甚么哑谜,堵在心上多日的闷气冲口而出:“国主曾派人遣送一封密信到南昌,就在先父逝世的前日抵洪。信上还盖着国主的私印,国主难道忘记了吗?”
李煜一脸不可置信,握拳道:“不可能!孤从未派人送密信给林公!”
“豫章城门守将、南都留守府役,皆可为证。”
“孤不曾做过的事,自然不会认!”
林卿砚心一沉——这李煜若是装的,也装得太像了些。
整桩事,他唯一怀疑的地方就在此处:私印。
似林仁肇这般大将,既可以是一国中流砥柱,也会成为国殇之源。戍战多年,他们对一国地形地势了如指掌,一旦叛国另投,挥军回伐,占尽地利人和,多半势如破竹。故而,古往今来的帝王最不能容许的,便是战将的倒戈。
依林母所言,李煜对林仁肇生疑,已经到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地步,为何会放心只遣词造句写这样一封单薄的圣谕,来令一个叛臣自杀,而不选择暗地里直接赐死?信中明明白白地盖着江南国主的私印,倘若林仁肇真有投宋之心,惺惺作态公开此事,定会掀起一番风浪。届时,这封信、信上的印鉴,岂不成了昭昭在目的证据?李煜纵是再昏庸,也不当意气用事至此……
难道……
“先父曾说过,那信中字迹,确是国主墨宝……”
“孤喜好舞文弄墨,兴起之时也尝将字画盖印赠人。别有用心之人若欲仿之,亦非难事。林公一时不察,极有可能受之迷惑。”李煜正色道,“那封信里究竟写了甚么?难道林公之死与那封信有关?”
见李煜目不斜视,一副磊磊落落的模样,林卿砚忽然想到了最可怕的一种解释……
他一咬牙,答道:“那封信中命先父自尽以谢罪,随信附上剧毒的鸩羽。”
“甚么!”李煜大惊失色,跌坐回龙椅上,尖尖的胡须上下颤抖着,“你是说,林公是因为那封信,才……”
“先父,是自杀的。”
李煜瞪大双眼,腰杆僵硬地坐在龙椅上,足足过了半晌,方松开袖中握得发红的拳头——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不是天要亡大唐,而是人要灭大唐……
从勤政殿出来的时候,林卿砚仍是一脚轻一脚重,像踩在棉花上。
他早该想明白这一切,他早该与李煜当面对质。阴差阳错,甚么都错过了,甚么,都来不及了。
他的脑子很乱,像织坏了的麻布,丝丝缕缕地纠缠在一起。机械地迈着步子,在宫人的引导下往宫外走去。
传旨的公公在前头带路,将林卿砚送出宫门的时候,态度比来时殷勤了些。
他不知道国主传这位林公子觐见,都说了些甚么。但推古论今,像林仁肇这般分量的大臣过世,其家眷子嗣无非两种结果,株连获罪、封官进爵。这林公子被国主亲诏入宫,还能稳稳当当地走出勤政殿的大门,封官进爵便指日可待了。
只是他没想过,或许三年,或许五载,这偌大的江南国也将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