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叹一声的男人就这般大摇大摆的走出平冤寨,回身望去寨门上的平冤两字,哪儿来的什么冤屈,不过是自己种下的因,后来结了果罢了,再清楚些不过是大路之上一山石,男人不去动始皇帝不去推,总有那后来人凿山开路,总会有那后来人为何就不能是男人与始皇帝,平冤还是下去找阎王诉苦的好。
男人出寨门远去,孙子书才在二当家的搀扶下起身,将刀鞘前一碗酒喝尽吐出半个铜钱,握在手心面朝男人离去方向,隐隐能见着朝阳下男人的身形,往前看看是多少年,孙子书记不得了,可男人在昊豫边军的横空出世,一如此刻那轮朝阳,不多时就升至高空一轮大日,有了阜地后更是独立一方听诏不听宣,恐怕始皇帝崩后连诏也是听不见了。
甭管前路如何,走过的风景以是足够回想半生,十娘打男人走后便一直站着,瘸子看的心疼却也高兴,这么些年十娘老压着那些个事儿,什么叫故事?便是那些个年纪轻时经历的事儿,看过的人,走过的路途,长埋时间里压在心中,一年年的酝酿,直教人醉生梦死,不时拿出来晒晒还好,像十娘这般不揭封揭了,不管香的臭的余味总是逗留不去。
杨蛋同样看着,也就只能是看着,向来话少更不知女子心思,瘸子示意杨蛋该干嘛干嘛,仔细想想还是要感谢男人,让十娘揭了封盖到底还是走了出来,现在的光景无非是十娘还没能回过神。
瞧着日出东方将大白,瘸子再看看门边站立微倚的十娘,放空了眼中泪井好,哭不出的十娘才是真真的让瘸子心疼。
当下的十娘眼里清明,思绪万千算是放下不再郁结,没有擦拭的泪痕更添几分柔情。
天还未大白阴沉的很,廾匸城外边的酒楼今日挂着块牌子,说什么老家有事关门几日,“佛祖常驻”酒楼这十来年从未关过门,来此的人早已习惯来了就有酒喝,有娘们儿看,现在还有书可听,所以没想过会吃闭门羹,这让大早进城来此落脚的人骂骂咧咧,当年老和尚来此落脚贡献不少银钱少女,现如今也是为人母为人妇,还是改不了没事儿就往“佛祖常驻”跑的习惯,同吃闭门羹让这些女子哀怨的很,也没听老和尚谈起过有老家,都是出家的人了哪儿来的老家,怎就不能提前一日打个招呼,好让自己个儿有个心里准备,好一个不花心更绝情的俊和尚。
就这会儿没多长的工夫,从离开廾匸城老和尚的鼻子都搓红了,小和尚时不时瞄一眼,一路好几次忍不住笑出声,惹了十来年的女施主不少嘛,看给老和尚骂的喷嚏都没能停,老和尚眼一斜摸的小和尚头顶五指山红印,美其名曰授与法印佛法入脑,小和尚直翻白眼嘴角冒着些口水泡泡,痛倒是没感觉出来,许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师傅到底还是师傅,天底下哪儿有没出师的徒弟算的过师傅的,没有道理的事儿嘛。
这话放在李苦身上缺了个师傅,可不就是苦了当师兄的,七师兄是近俩日丹没练成,丹炉是炸了不少的,被罚来陪着小师弟,小师弟什么时候动了才能回去起炉生火,七师兄翻着丹经听着响动,这小师弟在此枯坐了两日,滴水未进也不翻书,就这么望着下山的路,七师兄想不通有什么好看的,人都走多久了,看了又有什么用。
有山雀飞停李苦怀中,头顶也有那鸟儿打转,是在观测如何能做个窝?李苦眼里那里有这些个景,不过是重复着王思林幼女下山时的频频回首不见人,那日李苦在角落里算了一整日的卦,最后就这般枯坐的望着,上下山的道童师侄路过问候,也不见动静七师兄又在旁,后都只是悄悄过往,只当是小师叔入了定登道途中打搅不得,唯有这选的位置是随意了些。
送走了大香客,四师兄便闲了下来,余事由弟子们去做好坏都不去管,要管的就是哪个小道童又犯了规矩,所以四师兄其实又忙的很,山上道童对他爱恨交加,恨他管的多规矩多,爱他管的多规矩多却从来只是口头教训,香客们带着来的吃食都分了他们,长辈始终是长辈爱幼又恨铁不成钢,站于远处的四师兄看看七师兄直摇头,再看见小师弟直叹气。
四师兄回去翻检五台规矩律令,是得好生找找什么。
已然出了阜地进入兖州的王思林一行,大小马车六七架护卫也不少,进了阜地去了五台山,虽来的不是时候王爷不在,却也不耽搁王思林做生意,除了自己与幼女同乘的马车,余下的无疑都是货物,王思林心疼的为幼女拉了拉薄毯,终于是睡着了,忍不住轻吐道:“破道士。”
当想着阴沉终将被阳光照破时,迎来的却只有乌云盖顶,北廷王府内正忙着偷鱼的小东西被淋了个毛发尽湿,都用不着仔细去瞧,有眼都能看出这小东西是个实心的,挺长的金色毛发蓬松的瘪了下去,贴着滚圆的身子看来都是肉了,莫不是偷鱼偷的多了伙食太好?
一冷俊模样身穿黑服融入雨中的少女,将那笨猫抱起也不嫌弃一身雨水,楼上的王子文远远招手算打招呼,少女抬了抬眼怀中的猫毛发已干,要是有人站在近前就能发现,少女不管头发衣物都不曾打湿,就像那天上落下的雨水落不到她身上,纷纷绕着她。
王子文没得到回应也不脑,就只是觉得还是那小和尚好玩些,不过王子文有些疑惑,从小和尚抱着那笨猫偷鱼开始就有,那猫笨是笨了些可也不是谁都能抱的,更不亲近除少女与北廷王外任何人,怎就单单亲近那小和尚了,且少女似乎也对此默认。
枫叶城内楼观正担着粪桶浇花,那个江湖里人人都想打败的老人今日种了小片白菜,哪里有让江湖中人畏惧的威严,更没天下第一的高人风范。
老人挽了挽衣袖想起一事道:“楼观,你师妹这两月可有来信?”
楼观手上动作不停先是摇头,后觉不对师傅看不见才道:“不曾。”
老人又问道:“那你知道什么?”
楼观认真的想了想道:“师妹在雍州。”
老人满手泥起身踹了这大徒弟一脚道:“没了?”
那一脚踹的楼观一动不动,连手上粪瓢中的金汁都未晃荡半分,楼观也不去擦屁股上的鞋泥,只是道:“没了。”
老人想去为这闷葫芦一个的大徒弟擦擦,却忘了手上的泥糊了楼观一屁股,楼观回身看着自家师傅,老人已是重新捣鼓白菜去了。
老人对三个徒弟谁都不偏心,不管是闷葫芦的楼观,还是打理着枫叶城的老二,亦或者总不安分的女徒,或许是三个徒弟年龄差大,大的会护着小的让着小的,老人偷看了大徒弟几眼,收徒如此此生已足,如果收大徒弟是定门风,那再有个能打的就很好,此外收个能收拾门面的,现在唯一的憾事是差了个关门的,当年那个少年第一次路过枫叶城没进,老人在城头本以为那个少年会是自己关门弟子,老人当初连叹可惜没缘分,事后反复念叨让楼观差点将那个少年虏来,还是老人自己呵斥一番方才罢休。
同一片天,同一季节,同一日,两地天色却可并不同,不同于廾匸城的雨幕连连,男人已然出了不少汗,算是知晓这雍州越近西域,越是白日热成狗夜里围着火炉吃西瓜,夜里还寒风凛冽这还不到响午,已经是晒的人头晕眼花,正打算找个阴凉地儿遮遮阳,就远远瞧见柳木林,也是怪的很。
进林男人叹口气道:“容我先喝口水。”
林中有人摆着桌凳,不卖他物只卖水,在这片荒原上是长事,让男人说出那句话的,是个牵马戴着斗笠停驻正准备上马的,那人皮肤白皙不像个走马江湖风吹日晒的,那人点点头坐回原位,林中人也不多一卖水老者,一桌商贩,然后只剩男人与那人。
连着干完三大碗水,打了个满足的嗝道:“在枫叶城没见着你,没想着路上能遇着你。”
那人嗓音细腻温婉是个女子音色道:“师兄给了信,以为错过了,在这里守候了不少时日,没想到你来这般慢,正想动身去寻。”
男人转了转碗道:“我说呢,楼观这是存心的啊。”
楼观师妹,叶茂女徒黄若男双手始终藏在袖中道:“不想见我?那就切磋一翻?”
男人举手投降状,切磋就算了跟个女子没什么好打的,况且黄若男的拳可不轻,现在的自己天知道能接几拳,只能是无奈道:“我去了枫叶城的,你不是不在?”
黄若男犹豫半天道:“去了阜地十年,你不曾出过阜地,也没来过口信,是要等人入土才鞭尸?”
男人道:“这不是出来了嘛。”
黄若男道:“那又如何?”
男人定了定道:“有些事该做了不为我自己想,也得为在阜地扎根的百姓想,更得为那四十万阜地边军想。”
黄若男摇头还是不解。
男人看了看钰都方向道:“有些人该还债了,死了的没死的都该算算,十年了……我怕他们安享晚年老死,怕自己再过些年淡了忘了打不动了,也怕他们觉得我十年也没出个声,已经是头病虎老的掉了犬齿,收了利爪。”
黄若男听完已经是捏紧了双拳,语带怒气道:“十年前,你不是未出声?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进了阜地?如今倒是想起来了。”
男人默然道:“有些事说不清,有些东西扯不明,从来没忘也不敢忘,即便是狗也是条吃人的狗,不知道还能熬过几个四季秋冬,所以我出了阜地。”
黄若男摘了斗笠是张让人分不清男女的面容,白皙是真的白皙却谈不上让人有多惊艳,也就是耐看而已,不知想到什么还是男人说错了什么话,黄若男红了双眼略带沙哑道:“你敢忘,我杀你!”
男人想去为她试泪,抬了抬手干脆揣起了袖,不敢去看那双眼睛,怕自己也是生生止不住。
这女子的泪水就这般不值钱?三言两语便是恨不得哭出条河?男人不说话了,实在是怕因为亏欠,欠眼前女子,最欠那十年前死在钰都的女子,说起来眼前女子是坚决反对过自己与妻子婚事的,因为那时男人配不上死在钰都的女子,即便如今男人依旧不觉得眼前女子就觉着自己配的上了,一个连妻儿都护不住的东西,哪里能配的上谁。
往前看十年,就如黄若男所言,自己像条狗一样夹紧尾巴,灰溜溜的入了阜地,那钰都里边儿但凡能够站立朝堂的,哪个不想自己死,都眼巴巴的望着呢,可惜了男人没能死在北朝弯刀下,更没死在西域长枪上,也没死在南疆十六族手里,倒是死里活生打出两州来。
男人为解眼前死寂打趣道:“在枫叶城你师傅等这么些年,还是想揍我一顿啊,话又说回来得怪你。”
黄若男双手离袖,拳打七寸不留力道,男人没动桌椅未坏,可男人憋闷半响由鼻流出两血黑色蚯蚓,黄若男收回双手叶眉动转道:“旧伤还是新伤?在你老窝十年我看也没人动的了你,那就是老伤了。”
擦去鼻血男人道:“旧伤,以前留下的,靠着五台山老掌教遗留压了十年,如今压不住了。”
黄若男的出手到收手不过眨眼,在卖水老者,那桌商贩眼中有些莫名其妙,为何男人见男人也流鼻血。
对于男人会有旧疾,黄若男不奇怪,奇怪的是没能治好反而在恶化,自己那一拳也只是缓解当下,且不能用第二次,不然倒不介意多打打到男人痊愈为止,黄若男道:“十年都没能想出个法子?我记得你麾下不是有个医药圣手?更有诸多奇人异士,都没办法?”
男人瞥了眼黄若男,开始没注意,这会儿发觉像某人,黄若男一身男子装扮白衣白靴束发,女子瞧见会觉着是个挺俊俏的男子,男子打眼一瞧是那家小娘女扮男装,男人不觉着多好看的黄若男,可却是女子情人,男子爱人。
看来看去也就是像而已,说的准确些是装束像,男人在黄若男要抽袖前收回视线道:“法子倒是有,无非就是丢了这身武学,当时没用,现在用不用都无所谓了,你也看见了马上连登山境都不是了。”
黄若男看了眼男人气色不差却带着怒气问道:“还能压多久?有无性命之攸?为何不丢了这身武学?”
为何不丢了这身武学,非得死压着武学有命要紧?男人当初这般问自己,现下再问自己回话黄若男道:“丢了就杀不了人了,总得亲手杀几个,这不你给我来了一下,再压他个几年没问题,彻底爆发再丢也不迟,半死而已。”
黄若男沉声道:“我回去问问师傅。”
男人没做声,想说你师傅不可能有办法,可打第一天认识眼前女子为止,她要做的事天王老子也拉不住拉不回,说了白说也就不说了。
活这一世莫名,回首斯人已逝,黄若男上马前拍了拍衣摆,是为了拍去尘土,这一身衣衫是男人发妻所送,也是那女子留给她黄若男唯一的念想,初见之时那女子便是一袭白衣,马背上挂着一柄长剑,勒马在师傅身后说道:人人都说你是天下第一,我有一剑可断仙台,你挡不挡得下?
黄若男眼中只剩下那女子给予的惊艳,忘了自己师傅叶茂说的什么,也忘了自己师傅挡没挡下,只有那女子推剑出鞘,剑气四起打烂了师傅最爱的茅屋花圃,都未容师傅说话气的叶茂吹胡子瞪眼,却也难得的放那女子活着离去,或者说的准确些但凡前来枫叶城的莫不是为了挑战叶茂,可总不能都打死,所以也就有了只要能在叶茂手底下出枫叶城就能活,而活了的人无不名震中原,都是江湖名门争抢对象。
说叶茂放那女子离去难得,是因那女子打烂了茅屋花圃,往前好些年有个不怕死的好汉这么做了,那好汉在江湖上已是闯出了名堂,有个响当当的名号一刀斩,用的刀也是名刀红梅,出刀时如奔雷炸响,与叶茂交手时做到了极致九响,因为离着茅屋花圃过近,好家伙九响惊雷将茅屋花圃炸了个干净,男人杀刘小时刘小用的便是那汉子的刀谱,可惜刘小只得了半部刀谱,够厉害的汉子结果到最后都没能留下具完整的尸身,让人不忍心看那一身拳印,红梅断做两节插在内城城头,往后也就没那些人再在那小院四周动手咋呼了,除了那少数人不为名利而来,是要舍命相博的,多数江湖人来此只是为了那名号钱财。
在黄若男记忆里师傅叶茂极少发怒,对那些败的人大多只让留下兵器或手脚,唯有那些真正值得他用上八分力的才有资格死在他拳下,可事后师傅都会说上一声可惜,江湖上又少一位高手,对于用红梅的汉子其实没资格死在叶茂拳下。
对于同样毁坏了花圃与茅屋的女子,叶茂未曾下杀手,江湖上有人说是因为那女子来自剑鼎泉,有人说是因为叶茂的惜才,后来叶茂自己说剑鼎泉的情剑有了最合适的传承者,她会是中原有史以来唯一的女子剑仙,百年内会压的后辈用剑男子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