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些人心怀忐忑地走进刺史府大堂,眼前的现场布置就给了他们第一次冲击:
里圈,五张长条桌子摆成了一个四方的“口”字,桌上分别摆着用白纸折成名牌,上面写的是解运、魏宗成、常彦方和五个县令的名字;外圈,东、西、北三面向各有两排桌子,自然是剩下与会者的位置。
而让这些大佬们有些纳闷的是,高高的刺史桌案前面立有一方黑布,似乎在遮挡着什么东西。
这些大佬刚刚坐下,身着紫色刺史袍的林枫从后堂走出,席慕城、卢绛、赵赞挺、赵天霸、伍乔、赵成玉等人紧跟其后。
林枫满面笑容,走到了“口”字桌的北面站住,深深地一躬身,扬声说道:“林某在此致礼道歉了!前些日子,林某奉圣上差遣赶赴辽国,现在终于完成使命赶至寿州。不能第一时间与各位兄长相见,是林某的失礼,向大家赔个不是!”
“刺史大人客气了!”与会的地方官员没有料到林枫第一次见面不是想象中的咄咄逼人,反而是一副平易近人模样,均是一愣,赶紧起身向这位年轻得不像话的刺史大人抱拳回礼。
“谨奉圣命,林某已经决定在寿州成立中都督府。从今日起,中都督府、刺史府、团练使三府合署办公。这是中都督府长史席慕城,副长史卢绛……”林枫笑着侧身将席慕城等人正式介绍给了在座的寿州地方官员。
长史魏宗成等人虽然全都微笑抱拳说着“久仰久仰、恭喜恭喜”之类没营养套话,心里却顿时一颤:这啥意思啊,是不是林枫要用这些人直接替换原来的所有人啊?!
这时,林枫开口了:“三府虽然合署办公,但会各负其责,互相协同。在座没有外人,林某不妨直言,圣上派林某到寿州履职,并兼任中都督,主要职责是防御北方的进攻,这也将是寿州今明两年最重要的任务,丝毫不可懈怠。因此,寿州军事主要由中都督府负责,寿州府协助;寿州民事主要由寿州府负责,中都督府协助;团练使府由林某本人直接负责,中都督府、寿州府从旁协助。三府之间各有主次,同时,每府可对另外两府事情提出异议,可提请林某居中调解。”
听着林枫侃侃而谈,魏宗成听到寿州民事由寿州府主管本来已经轻舒了一口气,但听到林枫的最后一句话,心里顿时格蹬一下,这句话里面的讲究可就多了。
林枫可没有心情猜测这些人的想法,起身缓缓说道:“寿州之所以在大唐落下坏名,民怨沸腾,军事不彰,只因前任刘彦贞心中丝毫没有百姓和国家,只有个人的**和私利!
寿州积弊至此,除了刘彦贞个人品质的问题,也与一州刺史之尊已经没有人可以约束他的行为有莫大关系!而在座的各位,虽然同为寿州官员,却根本无法对刘彦贞的戗民害民行径施加任何的影响。”
别驾从事史解运听到这里,心里凉了半截,这林枫终于露出狐狸尾巴,还是要跟大家算旧帐啊!不过,林枫接下来的言语却出乎他的意料。
“林某在赴辽的旅途中仔细思虑过这个问题,如何保证一名官员真正为民做事,为国做事?林某联想到超级市场在金陵城内的莫大成功,最终想通了:官员的自身修养、道德自律固然是一个重要因素,但是一套公正、透明、真正有约束力的制度却是最关键之处!”林枫用手抚抚肋部的伤处,缓缓在堂上踱起步来,也将所有人的目光紧紧吸引在他身上。
“安丰塘一事之所以可以隐瞒多年,害民至此,最终逼死人命,逼得民众上京告御状,正是因为刘彦贞在寿州一手遮天,挡住了正义的阳光,让寿州黑暗如斯!而在金陵城的超级市场,所有帐目就是公开的,任何一名股东可以随时查帐;任何店员也随时可以提出发展建议、控诉某些不轨行径,所以超级市场事业才得以蒸蒸日上。
从这里联想开来,林某就想,如果类似安丰塘改渠道引水、私卖农田这样的大事可以提前摆到太阳底下,摆到公众面前,让原农田的主人、让旁观者、让提建议者都能够参与其中,公开论述各方的观点,最终取得一致意见后再实施,是不是可以防止此类因个人私最后摧毁公众利益的坏事发生?”
林枫的话语不疾不徐,却如同一颗颗无形的炸雷轰在与会寿州官员心上。解运更是瞪大双眼盯着林枫,你这是唱得哪一出啊?
魏宗成“腾“地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官家大事,自古依律而行,若由民众插手,岂不是乱了章法?”
林枫微笑依旧,轻声反问道:“那请问魏大人,律法规条的根本目的是为了什么?”
“这,规范世间万事,维持社会秩序。”魏宗成迟疑了一下,张口答道。其实,在私底下,魏宗成当然知道朝廷律条的真实目的是维护中央集权,稳固封建统治,但是,那个目的谁敢公开言说?!
林枫笑意更重了,追问道:“如果是这样,是不是说,律条的目的是保证我们每一个人‘正直地生活,不伤害他人,各得其所’?”这是古代罗马人在《十二铜表法》中标明的立法原则和信条,被林枫顺口借了过来。
“是……应该是这样。”魏宗成答复得更加迟疑,林枫的追问似是而非,总感觉有那里不对。
“那这样的话,律条是不是必然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每个人生而平等,都享有任何人不能剥夺的一些基本权利?”林枫继续追问道。
“这……是……”魏宗成心中的不妥感觉更甚,但却不得不点头承认。
“那我就要请问魏大人了,那为什么刘彦贞就可以因为他的个人私利,强引渠水,强夺民田,肆意剥夺大唐百姓的基本生存权利?难道只是因为他是寿州刺史,因为他是一个官?”林枫言语变得快而急,盯着魏宗成喝问道,正像后世律师一般将对方诱进了自己预设的陷阱,最后时刻给予凌厉一击。
“这……”从来没有经历这种压迫式诘问的魏宗成无言以对,又不甘心认输,随即低声回道,“那是因为刘彦贞私德有愧于圣上的信任,但圣上明察秋毫,刘彦贞也最终恶有恶报,身陷囹圄。”
“这么说来,就只因为他刘彦贞一个人的私德,这几年来,安丰塘下数百名百姓就活该凭空失去他们依为性命的土地?他们就活该被饿死、逼死?!”林枫声色俱厉,眼睛盯住魏宗成不放,直到魏宗成抵挡不住将头低了下去,方才缓了一下语气,沉声说道,“在刘彦贞刚开始引渠水之时,也许大家看不清他的真实目的,但是为什么在他第一年豪夺民田之时没有人出面制止他,没有一种机制或力量可以让他这样做不下去?归根到底,若想要公平,将希望寄于一个人的品质是绝对靠不住的,只有依靠透明、有效的监督和压力机制;也只有透明,才能保证一件好事最终不会被歪嘴和尚念成了自家的经!”
说到这里,林枫走到了刺史桌案前,将那块黑布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