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年(公元1575年)十一月底,沈琦带着汤景和朱辉登上了两艘装载生丝布匹的大帆船,从下关码头启航,与站在岸边送行的何氏夫人、吴襄夫妇等人执手相看泪眼……
两艘商船顺江而下,途径太仓黄渡港的时候,汤景站在甲板上,迎着江面上阵阵的寒风,往岸边的码头上望去,又转身看了看身边的沈琦和朱辉,心中涌现出无限的感慨,自己确实老了,属于自己的辉煌时代已经过去了,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今后就要看沈琦、朱辉等人了。
商船在太仓黄渡港靠了岸,趁着沈琦带着工人到码头上接货的时候,汤景给沈琦打了声招呼,带着朱辉上岸了。
黄渡镇上留有汤景太多的记忆,一眼望去早已是物是人非,汤景和朱辉在早年自家的码头上去转了转,还有那家给朱辉留下了刻骨铭心记忆的悦来客栈,最后来到了老家人汤诚等人兴建的老房子,回想起当年的往事,二人都是流连忘返、唏嘘不已……
二人买了香烛、冥纸,还有一些供果点心,在那座老房子的屋后摆起了临时的香案,悼念了一番汤诚等忠实的老家人……
回到码头的时候,沈琦已经装完了货物,商船再度启航,沿江而下,因长江出海口多是浅滩岸流,不能直接从长江口出海,沿吴淞口入黄浦江南下入南汇,商船在松江府码头靠了岸,他们将要在这儿歇息一晚。
因受郭奕的嘱托,朱辉悄悄的和沈琦商议,需要到松江府华亭县徐鲲的家里去一趟,因在汤景的面前忌讳谈到徐鲲,因此,朱辉给沈琦打了声就走了。
汤景见朱辉一个人神神秘秘的走了,觉得有些奇怪,突然想起了昨日夜晚收拾行李的时候,听见了朱辉与何氏夫人之间窃窃私语,好像是说徐鲲的女儿徐阿娇和张狗儿订了亲,路过松江府的时候,他要到徐鲲家去一趟,和徐鲲商议他家的阿娇与张狗儿的喜事。
早年间,同为世家子弟的汤景和徐鲲可算是挚友,只因当年汤景的商船被海盗略走之后,何氏夫人带着两个幼女在家中无依无靠,又有债主逼上门来,如果不是徐鲲“仗义”出门帮忙,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
汤景带着老母、幼子和二房刘氏,海上失踪六年杳无音信,大家都不知道他们的死活,徐鲲帮汤景还完了债之后,因从松江府往返京城途径南京,经常借住在汤家,慢慢的与何氏日久生情,才有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孽缘。
后来汤景被许灵儿给救回来了,而徐鲲却因汤景之事被海盗掠走了,流落到日本国为奴也是六年,同时,徐鲲遗留在汤家的百万两银子,又被汤景霸为己有,心里这才算是平衡了一些。
得知徐鲲回来的消息,汤景也是刚刚从充军发配之地返回南京,特别担心徐鲲来找自己要债,因徐家和沈家之间有生意往来,徐鲲得知汤景的现况后,也非常大度的捎来信说,他们之间的一切恩怨全都化作了烟云,自此以后,一笔勾销。
传说是徐鲲在日本期间,是和朱辉的父亲朱均旺一起被卖到了关东德川家康的家里为奴,也是被许灵儿和郭奕救出来的,因此,汤景判断,朱辉肯定是到徐鲲家去了,一是为了张狗儿和徐阿娇的婚事,二来朱辉可能想打听一下其父亲的情况。
仿佛这一切冥冥之中都是天意,汤景也想早点和徐鲲做个了结,若是有朱辉陪同去见见徐鲲,由朱辉来做他们之间的调停人那是再合适不过了,也不至于俩人见面的时候那么尴尬,在心中埋怨起了朱辉,没有带自己一起去。
汤景苦闷地寻思了半天,觉得趁着朱辉在徐鲲家的时候,还是赶紧去一趟,跑到码头上找到正在忙碌的沈琦,说是想上岸去买些东西,很快就会回来的。
沈琦从汤景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异样,刚跟汤景说船上的东西应有尽有,无需到外面再买,只见汤景脸红脖子粗的心不在焉,轻轻地哼了两声,便急匆匆地跑了。
汤景在码头上雇了一辆马车,告诉车夫立刻赶往华亭县的徐家,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在徐家庄园高大的牌坊群前停了下来。
刚给马车夫结完了账,还没走进牌坊,汤景就被七、八个家丁模样的人围了起来。
“哎呦,这不是金陵的汤大官人吗?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有人惊呼道。
汤景尴尬地笑了笑,答道:“来拜访老友徐鲲的。”
众人一阵哈哈大笑,一个个的笑得是东倒西歪,让汤景难堪的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下去。
有人突然问道:“汤景,你的绿帽子还没带够吗?还来找我们徐大官人?”
接着,又有人嚷道:“别是这姓汤的不怀好意吧,来敲诈我们徐大官人来了?还是想行刺我们徐大官人?”
“那可不能让他进去!”这伙人嚷嚷着便将汤景给包围了起来。
七八个年轻的壮汉一拥而上,不由汤景分说,抹肩头拢二背,就把汤景给蒙上脸捆了起来。
在徐家的地盘上,汤景也不敢大声喊叫,心里尽往往好里想,这些下人不懂事,待会见到徐鲲和朱辉就没事了。
又有人拿布条勒住了汤景的嘴,这伙人把他给抬起来,很快就跑到了河边,把汤景扔进了一条小船上,他们才算松了口气。
小船启航,有人笑道:“真他娘的走运,本来还想到南京去绑这个老乌龟的,没想到给我们送上门来了。”
“咱们手里有了这货,何愁弄不来百万两银子来,哈哈……”
听了他们的这些话,汤景心中既吃惊,又充满了无限的悲哀,难道徐鲲还在对那百万两银子耿耿于怀?甚至还准备到南京去绑架自己?
天黑了下来,小船没走太远就靠了岸,这伙人连拉带拽的把听见弄进了一间房子里,然后他们就全都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汤景突然感觉到有人到了自己的近前,果然有人上来撕开了他嘴上的布条。
汤景依然被蒙着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问道:“徐鲲老弟,我的侄儿朱辉呢?”
“朱辉?被我丢进河里喂王八了!”
汤景更加吃惊了,仔细一想,但又感觉不像是徐鲲的声音,或者这是徐鲲的恶作剧,便傻笑了两声,问道:“老弟,冥冥之中一切皆是定数,不要洗刷老哥哥了,今天前来松江府拜会,正是为了了结咱俩之间恩怨。”
“你这老王八蛋的,还什么定数,还想了结恩怨!”说着,有人上来给了汤景一记耳光,接着,就听见两个人哈哈大笑。
汤景这才知道眼前是两个人,不像是开玩笑的,刚刚听说他们把朱辉丢进河里,难道是徐鲲流落在日本期间,受到了朱均旺的虐待,现在报复到了朱辉的头上,顿时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不敢再吭声了。
“朱辉是什么人?”有个人轻声问道。
“他娘的这个朱辉在南京坏了我的好事,要不然的话,三十万两银子早就在手了。”这人说着,一把扯下了汤景脸上的面罩。
汤景定睛一看,顿时惊讶得差点晕了过去,眼前竟然有三个人,已经还俗的净明、沈琦的亲弟弟沈茂,还有一个汤景不认识,只见这家伙愣头愣脑、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正是马良弼家的公子马蜂窝。
就在汤景被沈惟敬、沈茂和马蜂窝绑架的时候,朱辉已经拜访了徐鲲,先是给徐鲲讲述了有关净明的情况,接着又问起了琉球国的那位马公子。
既然净明是在琉球的时候出的事,在台湾被郭奕和许灵儿扫地出门,但徐鲲不知道为什么在琉球的时候,郭、许二人并没有把有关净明的情况告诉自己,以至于让净明在徐家混吃混喝了个把月,还让这个混蛋把马公子给弄走了。
最后,朱辉和徐鲲一致判断,净明救出马公子之后,又有了沈茂骗走的那十万两银子,这伙人接下来一定是要到日本平户藩伊岐岛去寻宝,反正马公子手里的那张藏宝图是假的,今后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接下来,朱辉和徐鲲商议起了张狗儿和徐阿娇的婚事,把办喜事的日子定在了来年的五月节。
朱辉害怕在徐鲲的府上碰见徐阿娇,把事说完之后,便赶紧走了。
回到了松江码头,已经是深夜了,沈琦看只有朱辉一个人回来了,便问起了汤景的情况,朱辉说没在徐鲲的家里遇到汤景。
难道徐鲲暗中把汤景留了下来,或者是朱辉走了之后,汤景才到的徐鲲家,二人都感觉有些不对劲。
怕汤景和徐鲲再闹出不愉快的事情,朱辉和沈琦立刻起身下了船,在码头上雇了一辆马车再次赶往徐鲲家。
得知朱辉和沈琦的来意,徐鲲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微微一笑,给他们解释说:如果不是傍晚的时候朱公子来过他家,汤景跟着你们到福建经商,去也就去了;现在他担心朱公子泄露了他的行踪,如果我徐鲲知道他不在家,汤景怕我到南京去见何氏,而汤景又不好意思给你们做过多的解释,因此,我怀疑他不辞而别,应该是偷偷的回南京去了,或许他是回家接上夫人,再一起到福建找你们去。
听徐鲲的这些说法说合情也合理,朱辉和沈琦也没多做停留,辞别了徐鲲,到徐家庄园的牌坊处上了马车,经过半个多时辰的颠簸,,二人登上了商船,已经累得是筋疲力尽,考虑到汤景的安全,俩人几乎一夜都没合眼,但汤景再也没有回来。
次日清早,两艘载满了生丝的商船再度启航,沿江南下杭州湾,进入东海,穿越舟山群岛,沿海岸线南行前往漳州月港。
沈琦的商船抵达月港已经十二月初了,海澄知县翟寅、福建都指挥使司驻守月港的总旗宋河同时得到了消息,听说沈琦的商船到了,全都来到了码头上迎接,同事,翟寅紧急通知红毛馆的西洋人,让他们到晏海楼聚会。
当日,在晏海楼上摆了宴席,由当地的文武长官翟寅和宋河的主导下,李旦担任翻译,沈琦和费利佩签订了的买卖文书,接着,翟寅吩咐开宴,众人全都举起了手中的酒杯,祝贺这单买卖的成交。
送走了费利佩等人,宋河和翟寅把朱辉留了下来,给他讲述了玉枕洲上发生的事情,林风为了夺取马尼拉,派其麾下的九澳主蔡德偷偷的潜回月港,联络马志善和李成怀等人,在关月空长老和玄德真人的帮助下,玉枕洲上的众兄弟没有受到蔡德的蛊惑,反而把他控制了起来。
由于蔡德极其嚣张,狂言林风不日即可攻陷马尼拉,天天在玉枕洲上破口大骂,村里的人都烦了,马志善和李成怀也不忍心加害蔡德,便将他悄悄的交给了宋河看管,到了官府的手中,蔡德不知道这位宋河是什么人,一下子就老实了。
如今,玉枕洲上的众兄弟们,在马志善、李成怀的训导下,全都愿意将来为沈琦的商船保驾护航。
处理完玉枕洲上的事件之后,郭奕带着月空长老和玄德真人回了琉球,准备把滞留在首里城的数百口人全部接回来。
郭奕走后,林邵琦和马五商议,也准备把生意搬到月港来,只是林邵琦经历了两次打击之后,外债还没有解决完,二人正在庞福的帮助下,在漳州城处理林邵琦的那些债务纠纷。
沈琦决定帮林邵琦和马五一把,南京来的两艘商船的生丝转移到了马尼拉大帆船之后,又将马尼拉大帆船运来的舶来品装满了船,原打算是把这趟生意给汤景做的,现在交给了马五和林邵琦,请他们跑一趟杭州和南京,这趟买卖赚到的银子,七成归林邵琦和马五所有。
李成怀因双腿残疾留在村里看家,原打算叶落归根的老头马志善,挑了十五名“精兵强将”,带着他们随同朱辉和沈琦再度奔赴马尼拉。
沈琦天天带着工人在码头上忙于备货,成捆的生丝,分为优质的双股丝、上等散丝,普通散丝三类,散丝分为白丝和色丝,缠成小把,还有大量绕成小捆的金银丝线,按类别分别包装;除了生丝之外,还有大量的天鹅绒和各色面料、锦缎,分为纯色的和饰有各种图案、颜色和款式的带刺绣的,此外,还有暗花缎、单面缎、波纹绸的各色布匹,及数量不同的色白棉布,顺带还有上等的各种瓷器,这一包包的货物堆得像小山一样,分门别类的贴上了标签,等待着费利佩等人前来验货。
李旦担任翻译,陪同费利佩等西洋商人,拿着和沈琦共同拟定的货物清单,足足的验了两天多,最终无分毫之差,众人全都竖起了大拇指,对沈琦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些货物最终装上了那两艘马尼拉大帆船。
一日清早,海澄知县翟寅、驻防月港的总旗官宋河及夫人蓝婉兮,专程从漳州城赶过来的大管家庞福、马五、林邵琦,还有镖局的那位镖师,前来月港码头给沈琦等人送行。
费利佩等人在李旦的陪同下,对月港的文武长官翟寅和宋河表达了感激之情,并表示,沈琦等人抵达马尼拉之后,定然由马尼拉当局最高长官出面,给予礼遇,将再次派大帆船来月港,帮沈琦把那百万两银子的货款运回来。
随后,沈琦、朱辉和马志善等人带着十五名随从,挥手与送行的各位道别,和费利佩等人一起登上了马尼拉大帆船,
翟寅、宋河和婉兮等人站在岸上执手相送,两艘马尼拉大帆船满载生丝扬帆,离开了月港码头,乘风破浪、驶向了茫茫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