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贾弼之将各郡县懈怠土断之事向陆始禀报,陈操之因为陆始不愿见他,他也就没去,自与谢道韫、刘尚值在廊庑前叙话。
刘尚值道:“子重前年在钱唐就曾对我父说,尽早交出隐户为好,我刘家堡一共十三户隐户,那次一并在县上注了黄籍,现在是清清白白,不畏检籍,以前每逢检籍还要向县上的丞尉低声下气送钱帛——”
陈操之微笑道:“那是因为现任的冯县令清廉,不然的话,管你刘家堡有没有隐户,你不进献钱帛,没有隐户也要给你揪出隐户来。”
刘尚值笑道:“子重,达人也,我有时觉得子重冰心玲珑无渣滓,有时觉得子重世故练达甚狡猾,哈哈,英台兄可有这种感觉?”
谢道韫眸光在陈操之脸上一转,含笑道:“冰心玲珑无渣滓,世故练达甚狡猾,这好比冰炭不相容,能说是同一个人吗?”
刘尚值在陈操之面前谑笑惯了的,说道:“嗯,是说两个人,冰心玲珑陆氏女,世故练达陈子重。”
陈操之微笑不语,不料刘尚值又加上一句:“还有清谈择婿谢道韫。”
谢道韫“嘿”的一声,转头望着天上流云。
刘尚值继续说道:“英台兄非谢道韫不娶,那谢才女似也已属意英台兄,不然的话何以乌衣巷谢府不再为谢道韫举行择婿雅集了!”
谢道韫纵然淡定,此时也难免尴尬,含糊道:“难哉,虽是远亲,但门第悬殊——”
刘尚值道:“英台兄也要如子重一般努力追求,子重为见陆小娘子一面,快马追出两百里,此事士庶哄传,都赞江左卫玠情真意切,日后子重娶陆花痴,英台兄娶谢道韫,真是绝好的姻缘。”
刘尚值为好友婚姻着想,越说越起劲,还好谢玄、贾弼之从五兵尚书部回来了,刘尚值自不好在谢玄面前议论其姊,便即住口,一边的谢道韫如释重负。
陈操之问陆始对郡县怠慢土断一事有何说法?谢玄道:“陆尚书说要督促各州检籍署厉行土断,不得推托拖延。”
陈操之道:“幼度,我二人先去见郗侍郎吧。”
午时已近,谢道韫、刘尚值等土断司属吏出台城各回寓所,陈操之和谢玄这土断司左右二监去相邻的中书省见郗超,说了以上诸事,郗超冷笑道:“文书往返,四十日之限很快就过去了,这三郡十六县不进行土断检籍,其他郡县自然也会观望懈怠,到时看土断司如何处置!”问谢玄、陈操之道:“幼度、子重,你二人以为该如何应对?”
谢玄道:“对这十六县长吏应严加训斥,督促其尽快进行土断、大阅户人。”
陈操之道:“幼度所言极是,此事应禀知会稽王,请尚书台拟诏,行文各郡县,让那些自承无力推行土断的县令、县长递交辞呈,虚位让贤,让有才干者接任,正符合本次并官省职、删减官吏之举。”
三吴各富庶大县的长吏俱被世家大族把持,哪个肯轻易让贤!
郗超道:“如此,若引起三吴大族群起非议又该如何应对?”
谢玄道:“大兴年间王丞相修改的荫衣食客制必须再次修订,当时规定官居一品的占佃客四十户,九品者占五户,而今南北世家大族拥有的合法的荫户和非法的荫户以百千户计,与其执法不严,不如放宽限令,允许官居一品者占荫户八十户、九品者占十户,其先辈享有的荫户可承袭,如此则可安抚世家大族。”
郗超略一沉吟,点头道:“此议可行,真要把三吴大族的所有隐户都搜刮出来是不可能的,不慎重还会引起骚乱,只要能搜检出一半隐户就算是成功。”
郗超当即领着谢玄、陈操之去尚书台见尚书令王述和尚书仆射王彪之,会稽王司马昱与侍中高崧正从宫中出来,一起听郗超禀报,司马昱、王述、王彪之、高崧都认为修改荫衣食客制可行,但对行文要求那些自承无力推行土断的县令、县长劝退一事颇有异议,郗超力争,表明这就是桓大司马的意思,不如此则无法顺利土断,而且这也只是虚张声势,因为没有哪个人会辞官不做,那些富庶大县不知有多少人觊觎,岂肯轻易让出!
议至傍晚申时,终于议定,明日将修改的荫衣食客制和劝退令以六百里加急传递荆、扬六州,务要严其法禁、大阅户人。
……
陆始出台城时,知道郗超、陈操之在尚书台议事,他对其弟陆纳道:“那些北人还在谋夺我南人的田产和农户啊。”
陆纳颇感忧虑,要求与兄长陆纳同车,在车里说道:“二兄,你密令东阳、吴兴诸县上表辞以无力查检隐户,这样是直接与桓大司马对抗了,实为不智。”
陆始对这个三弟颇为不满,主要是因为葳蕤,建康传言昨日陈操之追到曲阿与葳蕤相见,陆始很是气愤,要求身兼本州大中正的陆纳向大司徒司马昱控告陈操之德行有亏,但陆纳却以此事不宜宣扬为由不肯控告陈操之,明显对陈操之有庇护之意——
陆始道:“桓符子这是侵害我三吴大族的利益,我自然要联结三吴士族对抗之,不然的话,桓符子则以为我三吴士族软弱可欺,此举可让桓符子记起庐江陈敏之事。”
陆始所说的庐江陈敏是晋惠帝时的广陵国相,此人野心勃勃,趁西晋八王之乱,陈敏举兵自立,为得到江东大族的支持,陈敏任命江左著名人物顾荣、陆晔、虞谭、纪瞻诸人为将军、郡守,短短一月,席卷江东,成为割据江东的新霸主,江左大族原本对西晋朝廷没有好感,起先是乐于奉陈敏为主,想重演当年孙权割据江东的历史,但随即发现陈敏无长才远略,并非明主,而且庐江陈氏子弟多为凶暴之徒,顾荣、陆晔等人大失所望,感到追随陈敏会有大祸,当即反戈一击,助西晋朝廷灭了陈敏,王导就是由此认识到江左大族是足以左右局势的强大势力,这才曲意拉拢,尽量维护江东大族世代相传的基业,还让顾荣、纪瞻、贺循、陆晔这些江东士族首领进入权力中枢,但近二十年来,由于皇族司马氏和南渡的北方大族在江东扎稳了根基,对南人依赖和重视程度降低,大司空陆玩去世后,三吴大族就无人进入三公高位,军政大权俱被北人把持,尚书令、仆射这些机要职务都是北人担任,这也是陆始对朝廷不满的主要原因。
陆纳的想法与其兄陆始不一样,他道:“二兄忘了先伯父士衡公、士龙公在洛阳的艰辛乎?我陆氏能保有今日的荣华,就在于善能审时度势、持重观望,不轻易表态,我伯父士光公和我父士瑶公能免于王敦之乱和其后的苏峻之乱,并得朝廷重用,就是因为善能把握利益的权衡,不置家族与危地,而今桓大司马声望日隆,土断又是以朝廷的名义,并非是单独针对我三吴士族的,二兄身为土断司长吏,却一意阻挠,弟以为实不可取。”
陆始冷笑道:“三弟是不是认为我陆氏应该交出三千隐户,让这些隐户去充实桓温军府?”
陆纳道:“庚戌制令明言,交出的隐户并不迁往他处,只是重新注籍,纳租税服徭役而已,二兄何必太激!”
陆始问:“那为何晋陵郡不在本次土断之列,这不是明显袒护北人吗?”
侨徐州、侨兖州、侨青州都在晋陵郡,司马氏诸封国也在晋陵郡,北地流民主要集中在晋陵郡,单晋陵一郡就有流民数十万之巨,这些流民不向州郡纳税,受庇于南渡大族,为其部曲、私兵——
陆纳道:“自太兴三年王丞相推行土断以来,四十年来共三次土断,晋陵和京口一起排除在外,流民无桓产,要其纳税是不可能的,而且这也是朝廷安抚流民的策略,此次庚戌土断与前三次相比,流寓江左的诸侨州郡,大多要省并撤消,对已有田产的北地流民也要与南人一般承担赋税和徭役,取消白籍,所以说此次土断对北人的影响似乎更大。”
陆始不以为然道:“何谓影响更大,这些北人是生生插进来的,不与我三吴土著争利又向谁争利去!三弟,你宽容厚德固然是好,但也易被人认作是软弱可欺,你莫再多言,且看郗超与陈操之如何应对,我要借此次土断,让那陈操之再无晋升的机会,他想娶我陆氏女郎,痴人说梦而已!”
陆纳知兄长固执己见,无法劝说,心里甚是忧虑,二兄陆始这样首当其冲与桓温对抗,后果堪虞。
陆纳望着乾河的流水,心道:“我应该与陈操之长谈一次,陈操之认为他在三年内能娶葳蕤为妻,难道是料定我陆氏会在三年内衰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