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微微垂目,脸上浮起一抹羞红,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有回答。
流瞳忽而意会,不好意思道:“对不起,如果涉及*的话你可以不答,”可终究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双妙目转了转又移到的他的脸上,“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男子道:“我耽溺梦境太久。”微微侧身,伸出一只手臂,“你要找夜梦之君吗,请跟我来。”
流瞳此时正对他有兴趣,也不理会他话题转移,一边随他走,一边又问:“你和国师,是被谁舍......呃,分离出来的?”
男子沉默,难以言喻的沉闷和压抑蔓延在两人之间,流瞳开始尴尬,以为自己不小心又触到别人的隐痛,正想着向对方道歉时,男子低而艰涩地吐出两个字,“白鹤。”
流瞳微怔,似乎有点意外,但似乎又不那么意外,她没再说什么,默然无声地随他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穿过奇异秀美的亭台,穿过峻丽的山石和静谧的池塘,像走迷宫一般,走在一面都是壁画的通道上,然后来到一座大殿前。
“如果一个国师,他使用术法想让一个人在梦境中悄无声息地死去,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最后,流瞳如此问道。
男人低声答:“我远离人间已久,对人间的术法并不了解,你说的这种情况,我只能猜测,他大约是想得到梦者的某种力量,或者得到梦者的身体,不过,只是猜测而已。”
流瞳点点头,向他道谢,同时暗暗琢磨着,国师对青年和自己施过同样的术法,自己的身体是神的身体,自然不会死,而青年则不然,那么那个国师就是想得到青年的力量或自己的身体了?
取用凡人的力量或女人的身体......他是变态吗?
神思回转间,面前的男子已回过礼,化为白鹤,翩然飞离。
流瞳走上台阶,走进大殿。
梦之大殿奇丽华美,一端的高台上,设有座椅,上面雕有繁复的花纹,样式离奇。
殿内屏风环绕,仔细看,这些屏风犹如水镜,上面精美框架中的彩色图案犹如真实,当她注视着屏风时,上面的图是静止的,当她的目光稍一离开,屏风上的景物便会活动,变幻出前所未有的景象。
流瞳恍如梦寐般地看着那些屏风。
不知何时,高台上的座椅中已经坐了一个人。
他皮肤极白,头发极黑,双眸如同浩渺辽远的星空,无数星光在其中闪耀。
他的长袍如一袭夜色,明月和星辰在其上升起又消失,他的容貌极之俊美,但又不能单用俊美来形容,他很年轻,却又充满古老而神秘的神韵,他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种模样,却又又比任何一种想象自然妥帖。
他便是梦境的主宰,梦之君。
流瞳恭敬地向王座上的人行礼。
梦之君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低缓优雅,却死气沉沉,“春日迟迟,花木萋萋,有朋远来,不亦乐兮?只是,你不该来。”
流瞳:“......”
这种一见面就念诗的毛病到底是闹哪样啊!
流瞳道:“我来这里并非有意要打扰梦君,我只是来找一个被困入梦境中的人,他身在凡尘,却魂迷梦土,有性命之忧,梦君是梦界主宰,不知能否指点在下找到他把他带走?”
梦之君道:“他到这里自然有到这里的缘由,他的性命与你何干?”
流瞳:“他与我的一位好友有些渊源,何况,即使没有渊源,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而不管不问?所以恳求梦君,让我把他带走。”
梦之君道:“梦界有梦界的法则,你有何理由能打动吾,让吾为你破坏法则?”
流瞳沉默了,她的思绪缓慢而沉重,第一次,如此严肃而庄重地思考一件事情,过了好久,她才道:“陷入迷梦的男子是个好人,他经历坎坷,但却心存善良,他用自己微薄的法力为乡民驱除邪祟。他是遭了一位国师的陷害才堕入迷梦的,那位国师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想让他在梦境中死去。
梦之国度固然是君之领地,但也与人们的梦境息息相关,在下见识浅薄,私心里以为,梦境可以用来寄托情志、释放情感,可以用来抚慰伤痛,治疗心疾,但却不应该用来杀人。”少女清澈的双目中盈满诚恳与真挚,“没有阴暗杀戮的梦之国度或许会是个更美的梦之国度吧。”
梦之君望着她,幽深浩渺的目光如同直接通过她的眼睛穿透了她的灵魂,她如被定在原地,心中无法自已地泛起丝丝寒意。梦之君的声音依旧暮气沉沉,“有理,你跟吾来。”
他们穿过一道水帘,来到一座环湖小筑,小筑中放着一扇一扇折叠式屏风,在视线的笼罩下,屏风画面安静宁谧,栩栩如生。
梦之君走过去,夜色的袍缘轻柔地拂过屏风的画面,原本静止不动的画面发生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变化,它们突然活了过来,变幻出一幕幕场景:制木偶的老人,弹箜篌的女人,捆坐在椅子上的书生……
流瞳惊怔失声。
最后一扇屏风上显出了青年巫师的影像,此时的他看起来正常了许多,脸上没有了花蝶图案,眼睛也没有失明,他梦幻般地望着屏风外的两个人,手指反反复复地摩挲着屏风的边缘,叹道:“天,我竟然在镜子里看到了邪祟,这么美的邪祟,”他看看流瞳又看看梦之君,“你们一定不是邪祟,你们是仙人对吗,住在镜子里的镜仙?”
流瞳:“......”
所谓正常云云,那就是个错觉。
但不知何故,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她认为青年在屏风里,但青年却觉得他们在镜子里,她以为自己是对的,但安知青年就不是对的呢?
在见识过梦之国度一幕又一幕怪诞的景象后,在被这个世界的逻辑一次次碾压后,什么是真,什么是幻,早已没有了明确的界限,如果、如果她真的是在镜子中呢?
她不禁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出一身冷汗。
她神思混乱,仿佛是陷入了某种思维的怪圈,她不敢再深究下去,连忙转向梦之君,寻求真相,“是他做梦还没醒,还是我们还没醒?”
她有意无意地点出“我们”两个字。
梦之君默然片刻,“都没醒。”
流瞳:“......”
梦之君:“现在你可以选择,是他留在这里,还是你替他留在这里。”
“!”流瞳惊怔,“难道不是我带走他?”
梦之君:“梦界有梦界的法则,梦境出现了,便不会消失。他的梦是一个下了死契的梦,你让他从梦境中脱出,就必须有一个人代替他进入此梦直到他身体去世,即使是吾,也无法破坏这种法则。
吾能做的,便是把这个梦给你或者给他。”
流瞳:“......”
她迟疑着,非常迟疑,她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她愿意救青年,但却没有理由牺牲自己去救他。
她并不认识他,她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交情,她来这里,多半是因为他与肜渊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牵扯。可,就这样走吗?让她什么也不做,就这样丢下他一走了之?她做不到。
漫长的沉寂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来,巫师青年倾听着他们的谈话,终于慢慢回过神来,他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想起了自己怎么找也找不到回身体的路。
他明白了。
心缓缓沉下去,他微微苦笑着,说道:“为何要她选,我与她素昧平生,这本是我自己的事,我怎能让别人用自己宝贵的性命换取我的性命?
生死有命,如果我注定要陷在这里,那就在这里吧,对我而言,在这里和在那里并无太大区别。”
都是一个人,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无人在意,无人挂念......
他唇角挂着淡淡的笑,而眼神却黯淡凄凉。
流瞳略略意外地看着他,目光微动。
她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与肜渊同行的机会,她真的不愿在这个时候与他分离,但她已经答应过他,要带这个人出去,如果只有自己出去了,肜渊会怎么想呢,会不会以为她没有尽力,会不会以为她是个自私冷漠的女子,不把别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这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
心如被紧紧扼住了一般窒闷压抑,她不愿,却别无选择,她道:“你祖父终生守护,你的白猫舍命相救,不是让你随便抛弃自己性命的,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一个叫肜渊的男子,说我不能和他同游人间了,让他......让他把我的身体送回海底......”
她没有理会男子震惊的目光,径自自嘲道,“我不会死,而你却不一样.....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他还愿意......”她顿了顿,连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再说了什么,“这次好歹不用再睡一千年了......”
她闭了嘴,仿佛整个人都突然暗淡了下去,像一团恍恍惚惚的影子。
等她回过神时,便发现青年巫师就站在梦之君的不远处,而她真的就在一面镜子里......
青年含泪复杂的目光消失在她的视野里,带着梦幻花香的风拂过小筑,拂起梦之君宛若夜翼的袍角,上面不断消失浮现的星月宛如在夜渊中起起落落。
古老而神秘的气韵笼罩着他,他万年不惊的声音里有了一丝细微的波动,“想不到你竟有一种难得的牺牲精神。”
“没,”流瞳恹恹的,一点都不喜欢这顶高帽子,“大约只是我不喜欢国师的计划得逞,只是不想让那个人对我有不好的看法,”她喃喃,“也或者只是......我的脑袋被门夹了......”
她闭上嘴,心境消沉,只想找个角落舔食自己的伤怀,但梦之君却好像对她产生了兴趣一般,说道:“其实你想自由也并非全然不可。”
流瞳倏然抬头,“嗯?”
梦之君:“吾可以进入此梦替你自囚,但代价却是你必须留在此地侍奉吾。”
流瞳:“......”
什么情况?
她有点状况外,简直不相信这是古老而神秘的梦之君对自己说的话,她道,“怎么侍奉......我留在此地和在镜框里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不能离开,还说什么自由?”
梦之君:“做吾的臣下,代吾巡视梦之国境,待吾退位之时做梦之国度的新君,吾会给你时间准备,在你准备的时间,你可以离开梦域。”
流瞳:“......”
恍如一块天大的馅饼哐当砸下来,砸得她头晕目眩,魂飞九天。
这、这是在开玩笑么?
流瞳抚额镇定了好一会儿才道:“新君......不应该是陛下您的子嗣才有资格的么,我何德何能?”
梦之君:“吾没有子嗣,还是,你想做吾的夫人?”
流瞳:“......”
这是什么逻辑?
梦之君:“你可以考虑吾的建议,在你做出决定前,既然已入了那个凡人巫师的梦境,就好好享受自己的梦境之旅吧。”
说话间,袖子一挥,一阵飓风卷起,她被裹挟着,忽忽悠悠地跌入一个莫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