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中摇曳的芦苇荡,交错密集,纷繁杂乱,大朵花囊映下的黑影,斑驳的在打女人惊慌苍白的脸上。
她像一只没头脑的苍蝇,疯狂的一股脑冲进去,四处碰撞,双臂不停挥赶着阻碍在面前的苇杆,浑身磕绊的凌乱。
偶尔有小树伸出的枝杈乱桠,紧紧缠绕在她的衣服上,怎么扯都扯不下来,女人透白的嘴唇,微微战栗,直接将衣衫从身上拼命扯下。
苇叶割伤她白嫩的肌肤,从细微的伤口渗出丝丝殷红的血液,滴到那双精致的绣鞋上,脚下被新冒出的苇芽绊翻,直戳在脚尖,尖锐的痛感从下而上袭来,女人本就蕴满了的泪水,此刻脱眶而出。
在她杂乱无章的挥腾下,终于推开最后一丛芦苇。
眼前,直直映现出的是一片波光粼粼,平寂如镜的湖泊。
湖面上没有一丝风,湖底黑漆漆的,湖边偶尔有芦苇摇晃的动静,露珠滴下,在一边晕出淡淡小圈波痕,很快,便消失在黑夜。
看着这般无声的静静,女人的面庞像是呆滞了一般,水雾黑漆的瞳孔,越放越大,一股滔天的恐惧感从心底油然而生,凉彻四肢百骸。
她像是害怕惊了这静谧一般,试探般喊了一声‘清叔’,牙齿不规律的颤抖声都显得比闭塞的嗓子还要大。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漫漫无边的黑夜,和死一般寂静的湖泊。
“清叔!清叔!清叔!清叔……”
成串的泪水接连滚落,女人忽然像是疯了似地,狂奔到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湖岸,嘴里喊着男人男人的名字,那因情绪激动而短暂嘶哑的嗓子,显得声嘶力竭。
她还是听不到回应,面庞尽数惨白,娇小的身形直直冲着湖水跳了下去。
夏日的湖水,到了后半夜,白日里汲取太阳的温度早已褪去,剩下的,只是刺骨冻肌的侵泡,激的人的细胞紧缩、神经发毛。
“清叔,你在哪?你在哪?”
“顾亦清,顾亦清……”
小女人浑身具闷下去,在水里,手脚因浮力而变得缓慢不听使唤。
她伸臂竭力去探着什么,一处都不肯放过,直探湖底,摸到的却只是一块块坚硬的顽石和一把把乌黑的淤泥,丝毫不见男人的踪影。
空荡荡的巨大失落,一时铺天盖地袭来,那具冰凉的躯体,攫着浑身的力量,义无反顾的游向更深处的湖泊。
她默念着。
顾亦清,你在哪里,你不要吓我,我怕。
湖心底处,越来越黑,黑的让人看不到边际,越来越重,重的逼人窒息。
那在巨大湖泊,包裹下的身子像一条疲惫而疯狂的鱼,胡乱的摸索、探寻,不肯放弃任何一处,湖面上不时漾起一圈圈细小的漩涡。
“汪!汪!”
芦苇荡中,阿黄探头窜了出来,胸脯微微扬起,健硕的黄毛竖直,像是意识到什么危险似的,琉璃般幽幽发亮的眼珠子,一转不转的盯着那波动的湖面,两只前蹄欲动非动,像是在警惕般观察着什么。
湖中心,忽然咕噜咕噜的冒起巨大的气泡。
阿黄像是接收到什么信号一般,撒开蹄子,狗身迅猛的蹿下水,两蹄刨出巨大的水花,直直朝那气泡处起伏而去。
湖底下,女人长长的黑发,被丛丛水草死死的缠住,那奋力挣扎游荡的手脚早已脱力,逃脱不得,肺中的空气耗尽,口中乏力的吞吐着湖水。
扭曲的面容像是在和死亡斗争,可只能等待死亡。
阿黄循着气味找到了主人,紧紧咬着衣袍欲往岸上拖行,却怎么也扯不开。
最后,它像是发现了什么,猛地潜入水中,张开利齿咬断了那牢牢纠缠的水草,四肢奋力,将主人安全拖到了岸边。
“呕~”
顾二白双手乏力的屈膝按着草地,吐出喉间大口大口吞咽的湖水,湿哒哒的头发重重的拖着水草,面上早已分不清是湖水还是泪水。
“清叔,清叔……”
待她呼吸过来一口气的时候,手臂又朝着湖水攀爬而去,大有死不罢休的架势。
阿黄嗓中呜咽一声,见势死死的又将她拖回。
来回几趟,人和狗的较量下,顾二白疲乏的一丝力量也没有了,那缓不过来劲的小腿,甚至在隐隐的抽筋,痛使迷昏的神智都清醒了大半。
“滚~”
顾二白扯开狗头,按着那越抽越猛的小腿,眼泪簌簌的往下掉。
旁边,松开嘴的阿黄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焦躁不安,急的直团团转。一个激灵抖了抖身上的水,灵敏的鼻子嗅着附近的草地。
不一会,它像是发现了什么,嘴里叼着一块小巧的东西,谄媚的朝主人手中递去。
顾二白有气无力的刚想挥开,借着月光却看清了那牌子上的几个小字:
眠风一中,二年八班,顾二白。
她的胸牌。
水榭园。
是……清叔身上的。
清叔落下的。
顾二白接过胸牌,昏沉的脑袋像是骤然清醒过来,不管不顾着小腿上的痛感,往刚才那块草地爬去,双手紧张的摸索。
没了,清叔的衣服没了,没了。
而顺着衣裳的那侧,一道湿漉漉的水痕沿着大路而去。
她忽然喜极而泣。
清叔走了,清叔是走了的,他没事,他没事。
小女人趴在那块草地上,低声的抽泣着,庆幸至极的亲着那块胸牌。
泪水打在晚露上,冷凉融于一体,顾二白双手紧紧攥着,像获得了什么至宝一般珍惜。
“孩子她爹,你说二白怎么还不出来呢?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庆家阿娘等着着急,干上火的朝着老伴跺脚。
“不会是……”
阿爹像想到了什么惊恐的事情,连忙拨开芦苇朝里面去。
月光下,姣姣的光芒洒在再次恢复平静的湖面上。
顾二白的哭了许久,虽还时而忿忿的砸了着草地,心境却早已发生了变化。
她起身擦干了面上的眼泪,拢了拢身上湿透的衣衫,脚步踉跄没跟的朝着芦苇荡外走。
“二白,怎么回事?怎么浑身都湿透了?”
正冲进来,忧心不已的庆家二老,急的火烧眉毛,见到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二老走进,却发现女儿浑身湿透,皮子牙齿都冻得发抖,湿淋淋的头发紧贴在身上,一滴一滴的打着残留的水,一时间心疼的眼睛都红了。
“没……没事,回家吧。”
顾二白抬头看着二老,语气冻得断续,面上除了轻微的战栗,便看不出什么表情了。
她沉重的迈开步子,缓缓朝着庆家大院走去。
“二白……”
阿爹有些后怕的觉得女儿神情不对劲,伸手拉着她欲问个究竟。
阿娘嗔怪的打了一下他,抹了抹眼中的泪,调子低低的,“有什么事回家再问吧。”
阿爹跺了跺脚,闷闷的叹了口气,脱下身上的袍子就朝着湿哒哒的顾二白身上披去。
隔着一片芦苇荡,田围年庆依旧庆祝的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映的清寒月光照耀下的大路,更显凄冷条条。
待到温热的衣袍搂到肩上时候,顾二白干涸的眼眶中,泪水又凝结了下来。
生怕别人看见般,她微微低下了头,泪眼模糊的看在摩挲在手里的胸牌。
清叔一直随身带着它,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到了极点才会这样。
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偶尔说话像个孩子般固执,逼着她说她不会离开他,生生世世爱他,甚至幼稚的威胁她。
可是她呢?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顾二白,你在他最柔软最渴求你的爱时,插了他一刀,他会不会恨你,他会不会以为你根本不在乎他。
会的,不然他为什么会把胸牌扔掉,他明明很喜欢这块胸牌啊,还用金子把它镶成最好看的样子。
可是他现在不要了。
他不要你了,顾二白。
女人的哭声由一开始的抽泣隐忍,到最后不可抑止的放声。
阿娘疼惜的上前拥着女儿,温声细语的柔柔抚慰着她,“孩子,别哭,有什么事都跟娘说,娘不会不管你的,娘永远是你的依靠。”
顾二白听着,哭声却不减反增,越来越大,最后泣的不成调子。
你若是知道我冒名顶替了您的女儿,你要是知道您养的一直是个骗子,你要是知道您的感情一直寄托在一个假货身上。
一个只知道一味索取,像只水蛭纠缠不松,不知回报,不肯离去。
你还会是我的依靠吗?
顾二白被冷水刺激的脑袋,开始渐渐发热,渐渐昏沉,甚至渐渐不清晰。
但她的脑袋却一点没有休息过,画面在顾亦清压在她身上恨恨的看着她,和阿爹阿娘寻到她之间,来回切换。
像是过电影般,中了魔咒般。
“孩子他爹,快,孩子要发烧了,快背她赶紧回去。”
阿娘感受到她的身体越来越昏沉,连连探了探头脑,滚烫的惊得脸色都变了。
阿爹见势,二话不说背着她健步朝大院冲过去。
……
田围年庆。
小桃子被一番篝火斗舞大赛的大娘大婶们,折腾的汗水淋漓,回笑回的脸都僵了,终于得到放过时,才想起来去找场主夫人。
要好好像场主解释一番,场主才不会怪夫人。
她想着,便迈开步子朝中央走去了。
却不想,来来回回将田围走了几趟,愣是在哪里都没发现场主和夫人的半分踪影。
小桃子纳闷了,疑惑的摸了摸脑袋,决定去寻个时常跟在场主身边的汉子问问,因为无论如何,年庆当晚,场主是绝对不可能离开田围的,所以不可能找不到场主,可是夫人去哪里了?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小桃子被自己这个忽然冒出来,不祥的预感吓得心惊。
像是想起了上次在水榭园,也是在她离开夫人后,府里就出了那般惊天的事。
大抵是留下了阴影,她越想越可怕,放步跑入人群中,随手拉了个汉子,正巧拉到了狗蛋,“王长工,你可看见场主和夫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