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珈镇的城主府外,两头铸铁狮子口衔铁剑,威风凛凛,踩踏底座,似是要飞了出来。
大门外悬挂着两只飞舞的大红灯笼。
大雪纷飞,新年年关。
鹿珈镇除了城主府外,一片寂静。
而城主府无比热闹,丝竹管弦,样样俱全,可其中乐曲,仔细听来,却大有门道。
喜乐。
曲子的腔调的确是一片大喜。
只不过却是魏曲。
这并不是江南的曲风,而是北地大魏的曲子,这首曲子名为“白袍破西域大荒枪挑八百里”,是洛阳天酥楼的苏红月,在白袍藩王黎青持枪西掠,大败妖族而归之时所做。
曲风高亢,大喜之意无处不溢,这个消息当时传入大魏,在天下证明了西关白袍的强大,也让齐梁见识到了十六字营的恐怖之处。
是白袍黎青的成名战之一。
这首曲,也是洛阳赠给西关的成名曲。
大败妖族。
当然欣喜。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鹿珈镇的城主府上空,便被无形气机震开,来不及覆盖,便无声无息消融。
以城主府为圆心的方圆半里,似乎都没有雪色。
鹿珈镇的城主府,原班人马已经搬空,负责此地驻守的官员,也只不过是个六品小官。
西域宫主亲自前来,态度放得如此之低,即便兰陵城的使团要晚些时候才能抵达,负责接待的,至少也要是藩王级别的大人物。
原本挪空的城主府里,给妖族的使团留了几十件空房,还有不小的场地堆积物件。
十几辆巨大雪车,就停在城主府内道场空地。
随顾胜城一同前来鹿珈镇的,有两位大棋公,还有四位小棋公,以及诸多妖族骨干精锐。
“拖雷大人”
城主府的一片喜乐之中,有个并不算年轻的中年男人,身材臃肿,满面油光,坐在轿内,随喜乐一同进府,揭开帘子,笑着说道:“西宁王身在外地,恐怕暂时无法赶来,我便临时接了这个担子,替西宁王接待西域使团。”
大棋公拖雷,是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男人”。
他表情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当然知道,眼前的奏乐,是涌来嘲讽西域打了败仗的曲子,当时白袍藩王风头一时无二,这首曲子甚至一度传到了八尺山上。
他眼底藏着一抹愤怒,只是西域雪蛇是一种冷血动物,即便再是愤怒,他的瞳孔永远漆黑,所以没有人可以从他眼中看出丝毫的情绪流动。
而令他愤怒的,不是这首曲子。
而是眼前坐着大轿不慌不忙赶来的男人。
自己的主子,是西域无数雪山的统治者。
历代以来,有资格坐上这个位子的,全都是放眼天下,独一无二的天大枭雄,或是绝世妖孽。
妖族世界的主人!
与齐梁的皇帝,北魏的皇帝,平起平坐,尊贵无比。
只是如今西域处在动荡之中,分成了几个派系,一个是风白大人手底下的新生派系,守在白虎大圣的宫殿,拒绝合流,还在艰难维系着白虎大圣的遗泽,希望能够选出新的继承者。
另外一个,则是代表了大部分西域妖族的意志,古老的旧皇族,他们见证了“大君”的回归,坚定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过,有些已经为此付出了以死谢罪的代价,而剩下的这些,则是坚持着西妖大人和大君会一同重新八尺山的念头,这些人簇拥着旧皇族,态度异常的坚决,且没有丝毫退后的意思。
自己的主人,从仙吕宫血池出关之后,性子便完全变了一个模样,不再是之前那副偏激极端的性格。
处理事情的方式,也都变成了温和阴柔的手段。
他没有去动风白手底下的白虎派系,也没有将大君的旧皇族逐出棋宫,而是拢合了自己手底下的亲信,离开了八尺山,来到了北姑苏道的烽燧城下,鹿珈小镇。
此刻正是一拢西域的大好时机。
顾胜城并没有选择暴力镇压。
拖雷抿紧嘴唇,细长舌尖急促又快速的在唇腔里翻动,发出嘶嘶闷响。
眼前的男人,并没有下轿的意思。
拖雷知道他。
齐梁北境的几位道境主人,在西域大棋公耳里都是有名之辈。
齐梁的皇族,有些的确宝刀未老,在漫长的岁月里,抵抗妖族,实力之强,不随白发赠多而减少。
除了眼前的淮阳侯。
西宁王是齐梁北境功勋最大的藩王,若是自家主子要见的人第一时间还没有抵达鹿珈镇,这位藩王亲自接待,也并无不妥。
可淮阳侯是什么人?
他也配见顾胜城?
他也配不下轿子?
奏喜乐?嘲讽西域打败仗?
拖雷像是一个木桩,钉在原地,缩在袖内的双拳紧握,面无表情,身子时刻绷紧,好准备随时掠出,一掌拍散这个大花轿,把眼前的人类一巴掌拍成肉泥。
身旁另外一位大棋公按住了他的肩膀。
晋为大棋公的雪豹斐常,此刻压低声音提醒道:“拖雷主公说过,凡事要忍。”
拖雷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西域打下烽燧,攻破西壁垒,本是大盛之势,本该在这个寒冬之后,与人类一同共享中原的春天。
只是妖算不如天算。
凛冬将至,西域的新主已经不想再打了。
所以这一次谈判,能不能达成和解不好说,但至少可以给西域充分的喘息时间。
拖雷如果动手杀人,杀了齐梁的一位诸侯,那么这次谈判将会彻底崩裂。
他只能这么硬生生站着。
鹿珈镇的城主府里,有一个房间,亮着灯火,诸多妖族不断投以目光,等着房间里传出哪怕一道声音。
但是没有。
淮阳侯带了诸多侍女,鹿珈镇的城主府府门随大花轿入内而彻然大开,这些美貌侍女,此刻端着玉瓷器盏,如流水一般妖娆入内,侧身如游鱼,先是从拖雷身旁绕过,接着便是绕着妖族行了一圈。
淮阳侯的声音响彻城主府。
“诸位远道而来,可是饿了,渴了?”
他哈哈大笑:“这些可都是北境难得的美食,剜去骨头的黑熊熊掌,雪蛇蛇胆榨出的鲜汁,还有雪豹的脏器拼盘”
斐常的面色也骤然冷了下来。
如果是先前的挑衅,还能忍耐,这番的挑衅,没有一个妖族能够忍下,明明在与齐梁的交战之中取得了胜果,却不敢吞下,带着诚意前来谈判,又收到了如此羞辱。
要如何咽下这口气?
拖雷嘶得一声,微微启唇,舌尖迸出,绽放春雷一般射出,就要射穿大花轿子,让淮阳侯血溅当场,只是下一刻,城主府原本合上的房门里,有一扇门陡然打开,拖雷弹出的舌尖便被一道物事打偏,连带着整个头颅都被巧力打歪,半个身子都在空中扭了一圈,猛地收舌,腹内传来一阵金铁交错的声音,四肢落地,双手抓出两张蛛网,连忙转头委屈望向屋内。
屋内依旧没有人影。
顾胜城的声音传来。
“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拖雷听完以后默默站了起来,几乎要把牙齿都咬碎。
大花轿里的淮阳侯也陷入了沉默。
淮阳侯早些时候,是听说过顾胜城的事迹的。
这个从北魏叛逃出来的男人,一路上行事风格无比极端,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有机会痛下杀手,就绝不会容别人喘息。
随着顾胜城一步一步强大,淮阳侯便愈发觉得,这个男人,如果真的有站在八尺山巅的那一天,那么对于这个齐梁,都将是一场灾难。
他从不认为,妖族和人族能有和平共处的一天。
齐梁和北魏,之所以能在这二十年来压制住妖族,靠得是什么?
智谋。
在八尺山上,很少诞生能够与淇江南北智者相互抗衡的人物了。
一但这样的人物出现,那么妖族强大的武力,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顾胜城和风白的短暂联手,便直接掀翻了齐梁和北魏的两道重大防线。
淮阳侯的确不是一个足够强大的人物,他自身的修为,手底的兵权,都无法在这场巨大战役上,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
但他有着自己坚定的念头。
在西宁王无法第一时间赶到鹿珈镇的时候,他距离最近,便直接来了。
因为他意识到,这是自己能够起到决定性因素的唯一一个机会。
齐梁的使团没有到。
西宁王也没有到。
淮阳侯到了。
大花轿上的中年男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当中。
他在鹿珈镇的城主府,想着一些不该自己来想的问题。
他在想。
兰陵城的陛下,年事已大,有些事情,便再没有了当年的雄心。
这世上有许多事情做不得,其中最忌讳的一件,就是“养虎”。
养虎为患。
顾胜城刚刚吞了一头白虎。
他带着西域使团向齐梁谈判,摆出了和平的姿态,谁知道这头新虎,究竟是不是假意谄媚,虚晃求饶?
淮阳侯无时无刻不想杀了这头新虎。
但他没有这个能力。
普天之下,只有陛下有。
他带了三百个侍女,带了三百个乐师,却没有带一个修行者。
就这么来了鹿珈镇的城主府。
风尘仆仆。
因为这些人,便可以杀虎。
淮阳侯要用一个很愚蠢,却很有效的方法。
逼陛下杀虎。
逼老虎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