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的确没有心思过年关。
无论江南再如何热闹,都与此时的洛阳无关。
曹之轩看起来并不如何生气,也不恼怒,反而是带着微笑。
只是此时的早朝,居然莫名少了十来位官员。
只有如万金侯这样的元老知道,姓曹的男人,年龄不如萧望大,但事故所精,偃气宁神,不动声色,在这条道上,常人远远无法望其项背。
他越是愤怒,越是面带微笑。
那些缺了早朝的官员,恐怕此刻已在森罗道的牢狱之下,饱受酷刑折磨,直到吐出曹之轩想要知道的秘密,若是等到泄愤,才能得以咽气死去。
这些缺朝了的官员,无一例外,都是西关官员。
西关重武轻文,文官难以出头,若有前来洛阳皇都的位子,便是西关文人的一块巨大香饽饽,争着抢着要吃下,大多是存了念头,想借此跻身洛阳权贵,然后接近北魏的权力中心。
这便导致了一个问题。
白袍藩王离世之前,有些黎青镇着,西关与北魏还算同手同脚。
那位大藩王死后,西关与北魏明面上依旧不变,但暗地里,已被缥缈坡的袁四指单方面断了联系,西关每年履行遣送官员入洛阳的指责,而洛阳遣送的官员,西关一概不用,也一概不理,大多负气归都。
西关连那位凤仙宫主人的面子都不卖。
西关是黎青的。
黎青的,便是黎青的。
不是黎青妹妹的,更不是姓曹的。
念及至此,曹之轩深吸一口气。
这场朝会早早的散场,他不喜也不悲地批阅了北魏的诸多大事,工程,计划,然后独自向着洛阳皇都内,藏在地下的森罗道牢狱走去。
他平静地想。
自己只差一点
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把西关握在手里了。
森罗道的牢狱与刑部的大牢不同。
触犯北魏刑法的,会被依法押入刑部大牢里,等候审问,层层批阅,然后受到应有的惩戒。
而森罗道不同。
森罗道的牢狱里,囚压的,都是无须过审,直接上刑的罪人。
曹之轩听到牢狱里凄凉的哭喊声音,还有怒骂自己的愤怒嚎叫,一概无视,匆匆看了一眼,西关的文官身子骨羸弱,耐不住打,早已皮开肉绽,有些还吊着一口气,软软悬挂在刑具上,有些性子倔的,看到自己来了,破口大骂,想穷尽全力,喷出唾抹星子,溅在自己身上。
只可惜都是徒劳。
“曹之轩曹贼!”
“江大人会为我们啊!”
“你死不足惜!”
曹之轩漠然视之。
这些人都被逼着服了森罗道独有的魔道精血。
单纯的鞭打,并不会导致死亡,那些昏厥过去的,在一头冷水浇醒之后,又是无尽的折磨,至于这些想要侮辱自己的,不仅是徒劳,反而会招致更加惨无人道的酷刑。
站了不过一分钟,血腥味太浓,他摇了摇头,便离开了这里。
他当然知道,这些西关派来遣送到洛阳的官员,大部分真的是准备在洛阳施展抱负的书生,对西关的缥缈坡并不算知情,真正能被袁忠诚看中的,都会留在西壁垒,或者军营内,而不会遣送到洛阳。
所以这些人,哪里能吐出曹之轩所谓的“想要的秘密”?
他们对于西关的机密,是一概不知的。
那么曹之轩为什么要抓这些西关官员?
为何酷刑至此?
他走出森罗道牢狱,又行了片刻路,来到凤仙宫门前,听到宫内有婴儿啼哭。
北魏的年轻皇帝眯起眼,无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戾气也有,怒意也有。
他路过凤仙宫,却不入内。
一直走到紫袍大国师的安身之处,看到了玄上宇躺在床榻,半边紫袍浸染红色,木然睁着双眼,望向屋内脊顶。
床榻旁的几位御医彻夜不眠,忙得焦头烂额,却对大国师身上的伤势无可奈何。
玄上宇没有转头。
他轻声问道:“可曾泄怒了。”
曹之轩没有说话,静静看着他。
御医相当识趣地退去,留两个人在一室独处。
曹之轩一字一句说道:“何以至此。”
玄上宇木然说道:“都是命数,逃不掉的。我能如何?你又能如何?”
他皱了皱眉。
玄上宇虚弱说道:“西域的大君,是玄术根本无法算及的人物,他比我还讲究业力报应,只是一报还一报,若是有心报复,再送出一根手指,我与阎小七都要魂飞魄散。”
曹之轩看着那截被“凤仙”戳穿的紫袍,鲜血不止。
大国师闭上眼,说道:“对我而言,这道伤势不算要紧,穿心也不要紧,静养便是。就算这辈子好不了,就在床榻上度日,也没有什么大碍。”
“对阎小七,就不一样了。”玄上宇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她已经赶回漠北,大君不想杀她,那一剑戳穿大金刚体魄,一半精血丢在江轻衣身上,阎小七如今不硬撑伤势,拖在伤势迸发之前镇住漠北王,对北魏而言,会损失很大。”
曹之轩轻声吐出两个字。
“荒唐。”
玄上宇默默闭上眼。
“真是荒唐。”
曹家男人微笑说道:“堂堂国师,还有朕的皇后,你们二人设计谋算西关,在西域边陲指使漠北王,为妖族藏身,突袭西关,朕的西关一夜之间,死了多少条人命?”
“太荒唐了。”
曹之轩笑得有些自嘲,他认真问道:“朕想问问你,你,黎雨,把朕放到了什么位置?”
“这是朕的大魏!”
曹之轩高声怒骂:“这他妈的西关,是朕的西关!死了这!么!多!人!”
他一巴掌摔在床榻旁的青玉案上,玉案忽的崩碎,曹家男人此刻痛心疾首,沉声问道:“玄上宇,你怎会下如此昏庸之棋!”
紫袍大国师有些不甘得闭上眼。
“西关把凉甲城外的战线锁死了。”
“袁忠诚斩了洛阳所有遣派到西关的官员,将头颅挂在战旗上,把整件事情,都昭告天下勾结妖族,葬送西关,动用妖蛊,这些事情,都是何等荒唐?!更荒唐的,是这消息传到洛阳,朕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曹之轩双手捧腹,哈哈大笑,笑出泪来,道:“你让这天下如何看朕?你让齐梁的萧望如何看朕?!”
他表情猛地严肃起来,接着便是寸寸狰狞。
“啊?”
“你倒是告诉朕呐!”
大雪飘飞。
战旗鼓荡。
凄凉的歌声,在缥缈坡回荡。
“西关路途长,白衣白袍叠甲凉”
蜿蜒的西关大雪,铺满道路,白衣如雪,遍地甲士,尽佩缟素。
“祈愿保平安,黎字念短长。”
所有人,肩头一侧,大臂处,皆悬配着一个“黎”字。
他们站在大雪中,这是年关前的最后一天,西关气氛肃穆,一派悲恸,歌声断肠。
“西关一藩王,百八里山路绵延——”
“山顶立大枪,枪尖飘酒香!”
缥缈坡,白袍藩王的长枪就立在山顶。
那杆长枪,枪尖朝天,杀气肃然。
袁忠诚没有穿白衣,而是青袍加身,低垂眉眼,站在一个年轻男人身旁。
他四根手指,攥着巨大酒坛的塞头,“突”得一声拔出。
酒香四溢。
年轻的男人一身白袍,披着与天地大雪同色的藩王衣袍,面色同样没有血色,只是看起来精神不错,嘴唇殷红,念了几句话。
后面歌声夏然而止。
年轻男人念的话,内容如下。
“西关不回望,此去守关为大魏”
“男儿有一死,碑在三犬旁。”
这是那位白袍王爷在世时候,在西关流传最广的酒歌。
没有唱出,被白袍男人轻声念出的,是最后两句。
其中有一句,是此去守关为大魏。
而今战旗猎猎。
几滴鲜血从旗上头颅洒出,在半空之中染上雪花,滴落至肩头,刹那染红白衣。
战旗上面挂着的,就是大魏官员的头颅。
江轻衣单手接过袁忠诚的巨大酒缸。
他站在黎青藩王的墓前。
缓慢倾斜酒缸,使其酒液倾泻而出。
从他身后,郭攸之和董允,还有一列西关官员,都低眉恭敬,无人出声。
江轻衣缓缓伸出一根手指,入了唇中,缓慢而用力地咬下,站在黎青王爷的墓前。
他忽地扯开白袍,蘸着血迹写道:
我曾为大魏而战。
也曾为大魏而死。
今日,我将讨伐大魏,祭奠西关英灵,直至战死!
袁忠诚悲悯看着这个白袍年轻男人。
他将王爷墓里的半部浮沧录都赠给了江轻衣,这个年轻人得了王爷留下的天大造化,修为已跻身世间第一流。
而他的身上早已没了当初文弱的书卷气息。
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王爷。
白袍之下,叠层层凉甲。
江轻衣抿紧嘴唇,高昂而喝,迎着狂风,将沾满血迹的白袍,猛地插入枪尖。
红袍迎风狂舞。
盛大无比的歌声在西关甲士之中响起——
“西关不回望,此去弃关破大魏!”
江轻衣双手猩红,抬臂撑天,像是撑起一片天幕。
他腰间木剑随风而动,铮铮而鸣。
“举我西关剑,持我西关枪!”
“祭我十万魂,铸我酒万缸!”
“待他日白袍叠凉甲,战旗入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