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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佛骸篇(二十二)

    

    紫衫大国师伸了一个懒腰,眯起眼取出腰间红扇。

    阅来扇。

    这柄红扇被誉为北魏国之重器,而世人只知其盛名,而不知其为何能配得上一国重器这四个重若万钧之字。

    玄上宇翻来覆去端详数遍这柄自己这些年来翻烂了的红扇,眼神恍惚,缓缓收扇,轻轻拂动大紫袍,走到了府邸门前。

    他推开府邸之门。

    微光从门缝之中渗入。

    这位大国师的面容熠熠生辉。

    他微微挑眉,在缓缓推开府邸门后动作停顿。

    紫袍迎风飞,鬓角长发舞。

    他眼神微惘。

    一分犹豫。

    二分回忆。

    七分思量。

    玄上宇曾经将自己锁在静室之中枯心自问。

    这位求解一个问题。

    他如何才算真正的活着?

    活着的意义。

    活着的追求。

    活着......这两个简单的字,胜过世间一切难题。

    玄上宇苦苦求索,再是痛苦扼腕,最终也想不清应运而生的自己,在本尊的佛门三生决下,应该活出怎么样的轨迹。

    他不愿被本尊的同化。

    ......

    ......

    视线又挪回这柄红扇。

    这柄红扇,扇上携刻风流佳人,蕴藏庞大魂力,而为的不过是隐藏北魏洛阳之中的镇国大阵。

    这座北魏千年古都十六年前翻新立国。

    在佛骸之上立国。

    北魏国土之下,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则蕴藏着一座独步天下的大阵。

    朱雀大阵。

    紫袍平息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

    一刻钟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想很多事情。

    而这位紫衫大国师的一刻钟时间,想得只会比普通人更多上十倍。

    “洛阳......是时候迎来重生了。”

    紫衫大国师低下头,看着自己这座皇都深处的府邸。

    一圈一圈气机在他脚下荡起,一层一层涟漪从地底深处渗出,激荡。

    紫袍鼓荡。

    玄上宇背负双手,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座大阵由西夏棋宫的大妖朱雀圣血勾勒纹刻,朱雀虚炎焚尽世间虚妄。

    浴火而重生。

    是为涅槃。

    这座大阵,一但触发,便是十方朱雀虚炎燃烧而起。

    ......

    ......

    许多年前。

    与那个本尊自锁佛骸的方式略微不同。

    玄上宇自锁静室,最终静室壁内四方碎裂,平铺无数蛛网,斑斑血迹染刻墙上。

    他终究没有想通这个困扰无数人的问题。

    紫衫大国师披头散发,满面鲜血淋漓,眼中尽是迷惘。

    道心寸寸崩裂。

    那份随年月增长与之俱增的痛苦,不断在自己心头纠缠,撕扯。

    一但本尊脱困,自己被三生决同化,那么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了?

    甚至他想过自断,来摆脱本尊对自己的束缚。

    棋道破局易。

    但世上并非万事皆如此。

    他破不开自己对自己摆下的局。

    直到曹家男人披着象征北魏至高的漆黑龙袍走到自己面前。

    那个男人对自己伸出了一只手。

    他手中倒持一柄红扇。

    扇柄对准自己。

    “为朕活。”

    “为北魏活。”

    “为自己活。”

    紫衫大国师的眼中便只有那柄红扇。

    那柄阅来。

    那一声“为自己活。”

    他终于想明白。

    破局,破的不是自己对自己摆下的局。

    本尊是本尊,自己是自己。

    他接下这柄红扇,就注定会有这么一日。

    以阅来扇燃起这座朱雀大阵。

    将整座洛阳化为灰烬。

    连同那座佛骸。

    连同那个自锁佛骸之中的妖怪本尊。

    紫衫大国师背后已然火光渐起,而他面目平静,将手中红扇展开之后,缓缓收拢。

    整柄红扇被他掷入大阵之中。

    阅来扇瞬息被火光吞没。

    整座府邸熊熊燃起,佛骸古卷在朱雀虚炎之中迅速焚烧,最终化为虚无。

    玄上宇轻声喃喃道:“唯一有些遗憾的......就是没有活捉那个穆家遗嗣了。”

    他最终背转身子,看着面前吞吐天地的朱雀虚炎,在身前一点一点缓缓崛起。

    这传说中能将命运都焚烧的火焰,能否把那座佛骸,也一并烧去?

    “引线已经烧起来了......”

    紫衫大国师笑着轻声开口。

    “洛阳的诸位,不如一起来添火吧。”

    这袭紫衫面朝大火,缓缓后退,最终退入黑暗之中。

    ......

    ......

    洛阳城外。

    这本是洛阳士子宴开宴第一日。

    北魏皇宫内却突然传出一条命令。

    洛阳城楼在接到命令的第一时间,勒令去关闭十六扇青铜城门。

    这座千年古都收起了开门迎客的姿态,接着将自己的巨口闭合。

    十六扇青铜城门缓缓落下,尘土飞扬。

    咬死。

    好在士子宴开宴,北魏士子尽数提早入城,在这般庞大的造势之下,江湖来客更是如鱼鳞一般被洛阳纳入腹中。

    极少数的出城之人被森然黑甲拦住,被告知洛阳此刻闭城,出城需等待一日。

    而北魏曹姓男人的笑脸收起,这些极少数的江湖客也只能自认倒霉,算是自己踢上铁板,乖乖等上一日。

    殊不知,这座千年古都,将迎来一场巨大的劫难。

    ......

    ......

    洛阳正南门。

    城楼顶。

    抱剑而立的中年人眉须在风中轻微飘动。

    他神情自然,闭着双眸,颇有宗师风范。

    在他身后,是依次排开的三百北魏重弩手。

    地面震颤。

    沉重的机械咬合声音在脚下抑扬顿挫。

    洛阳的城门正缓缓下落,万钧铸造的青铜一但咬死,除却踏入那一步的大修行者,谁人能轻易闯入?

    他在等一个人。

    怀中玄黄剑微微震颤。

    宗横缓缓睁开双眼。

    他面前的视野极为宽阔。

    视线末端突兀出现一道迅猛身影。

    一匹黑马在视野广阔的大地之上奔驰,马蹄抬起再踏下。

    轰然如雷。

    黑马背上那位身着粗布麻衣的年轻人面色稍显苍白,眉眼之中尽是风尘仆仆,从齐梁兰陵城北行,一路到北魏洛阳,这本就是一件极其耗费心力之事。

    更何况在淇江之上与那骑乘青鸾的陈万卷打了一场?

    萧布衣深呼吸一口气,抬头。

    抬眸望见洛阳城头密密麻麻立满的重弩手。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气势如虹。

    一人一骑,便胜过千军万马。

    座下黑马狂啸一声,奋起嘶鸣。

    洛阳正南的青铜城门缓缓下落,而伴随着青铜沉重而缓慢的下坠之音,洛阳城头的机床机簧咬合声音尖锐而刺耳。

    刹那一排黑影射出,破开数百丈距离,钉死在大地之上。

    一整排密密麻麻的重弩箭镞。

    黑马长啸,仰起马蹄,马背一轻,一股巧力拍在自己腰间,最终在空中掉转半个身子,马蹄落下,喷着响鼻,低头瞪着与自己仅仅只差了数尺距离的巨大漆黑箭镞。

    一条沟壑划开。

    这匹已然有些通灵的黑马有些惘然抬起硕大头颅。

    身着粗布麻衣的年轻人已经不在马背之上。

    ......

    ......

    那个模样儒雅的年轻人高高跃起,最高点处身形下坠,溅起一道巨大灰尘。

    灰尘之中窜出一道迅猛如箭一般的身影。

    那道粗布麻衣与洛阳城头的距离只有一百丈。

    填充,蓄力,第二轮巨大弩箭瞬息消失在机床之上。

    负责指挥北魏重弩手青鸾营的校尉望向那个抱剑而立的中年人。

    他有些想不明白。

    为什么大开城门的洛阳今日会如此反常?

    为什么皇宫会特地派这一位来洛阳城头?

    只为了拦截这么一个朴素无华的年轻人?

    眼下,以那个年轻人的冲城速度,重弩的限制使然,这注定是最后一轮攒射。

    按那位玄黄剑大人的意思,依旧是前挪十丈,以视警告。

    校尉想不通,那位玄黄剑大人特地亲自来此,莫非是为了阻碍那个年轻人入城,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入洛阳城,会令宫里忌惮到了这个地步?

    而重弩蓄力迸发而出——

    连破空声音都没有重弩箭镞的速度快!

    先是大地被强有力的箭镞射穿,溅起无数灰尘,接着是铮铮追来的弩箭破空声音,将漫天灰尘都拍散!

    灰尘终于散去。

    校尉眯起眼,自己预料的视线之中居然没有那道粗布麻衣年轻人的身影。

    他再度抬起头,愕然望向已经空空如也的洛阳城头。

    那位抱剑在城头立了半个时辰有余的玄黄剑大人身影也消失不见。

    ......

    ......

    在洛阳城头的视线死角。

    几乎是正下方。

    城头凹陷的下方。

    阻碍住所有人的视线之处。

    萧布衣终于吐出自己胸口的一口浊气。

    千百里奔袭,只为入洛阳城。

    他缓缓抬起头。

    先是望向阻挡自己视线的一个人,接着上移视线,望向那扇巨大无比,却与自己有着一人之隔的青铜城门。

    巨大的青铜门终于落下。

    尘土悠悠落定。

    洛阳死死咬住了十六扇巨门,闭合成为一座死城。

    萧布衣微微叹息一声。

    有些许惋惜。

    更多的,是不出意料的意味。

    因为这座青铜城门,与萧布衣的距离......真正只有一人之隔。

    严格意义来说,其间的距离,可以再加上一柄剑。

    抱剑而立的中年人面色平静,低头望向与自己相距极近的年轻人,他的背部紧紧贴在青铜巨门之上,

    怀中的玄黄剑缓缓滑下,杵入大地。

    一柄剑杵在自己与那个齐梁不远万里而来的年轻人之间。

    相隔一柄剑。

    便是相隔万水千山。

    好比相隔北魏与齐梁。

    是真正的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