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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佛骸篇(五)

    

    大地突然震颤。

    易潇神色一动,凝神望向哑女。

    水月刚刚收完那张画纸入怀,感受到大地震颤之后,她神情凝重比了一个手势,让小殿下噤声,接着取出新纸,写道:“永夜来了!”

    永夜?

    小殿下眯起眼,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你们口中说的永夜......会发生什么?”

    水月写道:“永夜来临,镇子外面的那些怪物,会从冥河里浮出水面,去寻找猎物。”

    接着她站起身子,小心翼翼靠近小殿下,伸出一只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易潇衣袖,接着微微拉扯。

    她指了指头顶,示意易潇跟着自己。

    这个木屋不大,台阶通向的第二层更加狭窄,但好在空出一道木缝,透过木缝,恰好能够看见屋外的情形。

    高空之上,一轮大月高高举起,绽放出无数皎洁光芒,四射而下,普照大地,一片银白。

    而黑夜被月光撕开之后,却有几道庞然大物从浓浓雾气之中挣脱而出,缓缓走来,每走一步,大地都为之狠狠震颤一下。

    宛若远古战场上的战鼓,易潇甚至能感受到心脏伴随着脚步声与地面一齐的震颤。

    他的瞳孔狠狠一缩。

    眼前一道巨大的黑影掠过,刹那高高跃起,遮盖大月,而伴随着尖戾的吼声,无数白毫细微摇晃。

    这是一头如同山岳般体形庞大的白猿。

    易潇失神看着这头在大夏棋宫山海经万妖谱之中与四圣兽齐名的大妖。

    远古大妖斗战白猿。

    这一头白猿戾气纵横,浑身白色毛发随风肆意张扬,每一个毛孔都迸发出斗战的气息。

    它在大月之下左右张开双臂,山岳般厚重的胸膛处传来敲击闷响,接着猛然长吼,吼声如雷贯耳,落地之后双臂擂地,重若万钧,大地颤抖!

    煞气纵横三千里,不为过。

    “大猿王......”小殿下狠狠吞咽了一口口水,看着这头早就湮灭在远古世纪古卷之中的大妖,这样一头大妖,若不是在六道佛骸之中,而是真正出现在人间,除却那些已经抵达宗师境界的超凡人物,谁人可以阻挡一步?

    易潇失神之余,天边响起第二道声音。

    极为熟悉!

    从冥河那边犹如升起一轮朝阳,赤红色光芒通天彻地。

    渡桥之时,易潇距离那道虚影太近,以至于没有看清其真正面目。

    如今他看清了。

    冥河之上的赤红色火团燃燃升起,最终升上苍穹之巅,与大月并起。

    宛若一轮熊熊燃烧的大日!

    赤红色火光猛然炸开,易潇下意识遮挡双目,刺痛之后再度望去——

    那是一只通体燃烧赤焰的圣灵,炽烈火光裹体,看不清具体模样,但接着一双朱红色雀翅从大日之中展开,似乎挣脱了束缚,接着轻微一动。

    振翅!

    天崩地裂!

    暴虐的气流从冥河尽头点起,一路咆哮而来,远隔无数里的落日镇刹那鼓起炽热大风,镇头那块破旧的牌匾瞬息被点燃风化,重重拖行在地上倒挂出一道沟壑,接着化为无数道流光湮灭在视线之中。

    除却了山海经之中的那头虚火朱雀,还能有哪种大妖,能御火展翅,便导致如此恐怖的异象?

    易潇不再去看那道木缝,背靠着木屋,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他下意识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小殿下狠狠吞咽了一口口水,内心把那袭紫衫痛骂了十八遍。

    永夜之时不要离开落日镇?

    这说的不是废话吗?!

    六道佛骸里的冥河里居然有这种级别的远古大妖,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

    永夜之时,这些大妖挣脱冥河,重新君临人间,它们不来这个落日镇,自己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就是打死自己,也不敢往镇子外面去跑啊!

    他有些心惊胆战地再度看去,眼睛还没凑上木缝,耳边就传来振聋发聩的浩荡龙吟之音!

    真龙?

    小殿下是真的惘然了。

    这些大妖要是碰上面了,打上一场,别说落日镇,就是这个佛骸,恐怕受到波及之后,都难以幸免。

    大地震颤的声音逐渐减小。

    易潇眯起眼,透过木缝,看到那只恐怖白猿已经逐渐离开视线之中。

    而那团恐怖的火红色朱雀身影,也似乎朝着某个方向离去了。

    小殿下若有所思。

    这两头大妖,似乎并没有发生碰撞。

    它们......包括那头随后长啸出声的真龙,似乎都向着某个方向离去了。

    “这就是......永夜?”

    易潇喃喃道:“这些大妖都是极为嗜血的存在,但是彼此碰面没有发生战斗,而是一齐向着某个方向离去了......是因为它们急着赶路?还是说,它们达成了某种协议?”

    小殿下虚眯起眼,“玄上宇特地说清规则,若是我在永夜之时踏出这个镇子,便是游戏结束,这是为什么?”

    心念百转,接着衣袖被人轻轻拉扯,小殿下回头,看见水月举着一张白纸。

    “永夜很快就会过去的。”

    方才那一阵极为恐怖的异象,与易潇一起趴在木缝边偷窥的水月自然也看见了,她的面色有些苍白,显然对于见过了许多次永夜的她而言,这样恐怖的画面,对她依旧有着极强的冲击力。

    哑女面上强行挤出一抹笑容,仿佛为了安慰易潇,她还特地画了一个简略的笑脸:“很快,很快就过去啦。”

    接着她好像猛然想到了什么,低头奋笔疾书,接着面上洋溢笑容再度举起纸条。

    “别担心哦,只要我们不出去,它们不会过来的。”

    易潇哑然失笑,接着猛然想到了一个人,他的眼神里闪过异常神色,压低声音道:“以前有人出去过?”

    哑女微怔。

    她眼神下意识躲闪一秒,接着低下头,在纸上回复道:“有一个人。”

    接着她抬起头,微微咬牙。

    “他已经死了。”

    易潇下意识追问道:“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什么时候出去的?”

    水月摇了摇头,伸出一只纤白小手,拉着易潇衣袖,在自己脑门轻轻点了点。

    “都忘了吗......”易潇叹息一声,道:“没有尝试去记吗?”

    她面色平静在纸上写道:“试过去记,但是记不住的。”

    她拉着易潇来到了木屋第一层。

    满壁的泛黄画纸,一层叠加一层。

    她踮起脚,眼神认真,轻轻揭开一层画纸。

    画纸之上,是另外一张更加老旧的纸张。

    那张纸张之上的墨迹一团模糊,明显存在过,却又被强行扭曲。

    水月小心翼翼揭开那层画纸,取出藏在画纸之后的纸张,微微哈了一口气,小手用力把上面一层的画纸贴紧墙壁复原成原来模样。

    她低垂眉眼,不敢去看易潇,双手捧老旧纸张。

    易潇看着这张墨迹晕开的黄纸,喃喃道:“这是你之前记下的。”

    水月点了点头,嗓子里挤出嗯嗯声音,她细细写道:“我记下来了,但是他离开这个镇子之后,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痕迹,就都不存在了。就好像......就好像......”

    接着她微微停顿,愁眉苦脸写道:“就好像,有人把我的记忆抽走了。”

    易潇接过那张泛黄古纸,认真检查,果然是一片墨迹,什么也无法得到。

    “有一个离开镇子的人......”易潇喃喃道:“会是他吗?”

    那个枯坐在桥那端的棋师。

    易潇袖子里的手死死攥住一样物事。

    一截枯骨。

    ......

    ......

    “上桥之前,你能静下心来解开这一局棋局,就说明你的确是我的有缘人。”

    黑袍摇晃,枯骨托腮而坐,无肉面颊却似乎浮现出一抹笑意。

    黑白二字被小殿下一粒一粒分开,而后剖析开来。

    卫之一字被极为巧妙改动,而后翻转,扭曲。

    棋局变动。

    提出了那个“子”。

    易潇面色复杂,盯着双指之间的那枚棋子,这袭黑袍棋师蕴藏在棋子之中的灵魂波动透过棋子传来。

    “很快你也要参与那个游戏了......”黑袍男人轻笑道:“这着实是个很无趣的游戏啊。”

    “因为它没有胜利与失败,只有死亡与生存。”

    “当日复一日的活着,取代了死亡,再取代了人对死亡的恐惧,那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很遗憾,这个无趣的游戏,我差一点就成功了。”他笑了笑,道:“但你最终得到了这颗棋子,就说明,我还是失败了,注定要死在这里。”

    “但你知道吗?一个不愿死去的人,是不会永远死亡的......”黑袍男人的笑声戛然而止,声音渐渐变得低沉:“因为他会活在别人的脑海里啊。只要有一个人不曾忘了他,他便是活着,便是不死,便是永生!”

    “我想,我早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但因为你,我又有了活过来的机会。”

    卫姓棋师的声音喃喃道:“所以,记住我的名字。”

    “卫浩然。”

    卫浩然。

    卫浩然。

    易潇轻声默念两遍,脑海之中宛若晴天霹雳,不可思议抬起头,死死盯住这袭黑袍。

    黑袍下的枯骨,早已经辨别不出生前模样。

    但是这个名字,却令易潇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

    洛阳大红月下。

    万金侯侯府之前,那个峨冠博带的男人立下四座碑。

    记下四个人名!

    秦修途,钟天道,卫浩然,苏红月。

    卫浩然之名,赫然就在那块碑上!

    白袍老狐狸口中所说的,那些生前只不过是无名之辈的伙伴,卫浩然,就是其中之一!

    没有人知道,这个生前不显声名的男人,从六道佛骸之中几乎就要逃出,仅差一步,最终坐化于冥河之前,临终时留下了这颗棋子。

    “我右手最后一截指骨。”卫浩然最后的声音平淡如水,道:“带上它,关键时候,自会派上用场。”

    易潇深呼吸一口气,面色郑重,向着这袭黑袍笼罩下的枯骨行了一礼,接着缓缓掰开黑袍枯骨托腮的右手骨架,轻轻折下小指骨。

    毫无疑问,那袭紫衫大国师是绝技不会容许这样的手段出现在佛骸之中的。

    而这个男人,在临终之前,依旧保持着双手托腮的姿势。

    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亦没有停止思考。

    而黑袍之下的面容即便依旧被岁月湮灭,却仍然对眼前的世界,发出无声的嘲笑。

    智者,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