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啊!!!”那人看着她,突然蹦起来,凄厉一声高呼,抱头在他那间牢房里四处乱窜,拼命想找可以躲避的地方,然而那三面石壁一面木栏的牢房哪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躲的?他贴上石壁,滑下来,兜起衣服,遮不了,最后哗啦啦掀起稻草,没头没脑往里面一钻,还露出半个屁股在外面。
孟扶摇看得好笑,转头对长孙无极道:“我第一次知道我长得这么可怕。”
长孙无极深思的看着那拱在稻草里的人,目光中几经反复,最终只淡淡道:“现在多事之秋,你的面具还是少脱下来的好。”
孟扶摇戴起面具,盯着那半拉屁股,敲了敲墙壁,道:“喂,同志,过来聊聊天,告诉我我长得像哪个死鬼?”
那人立即往草堆深处钻得更深了些。
孟扶摇撇撇嘴,抠下一块石子,啪的砸在那屁股上,阴森森道:“碗……来了……”
“别找我!”歇斯底里一声大叫,叫声之惨烈连孟扶摇都吓了一跳,“别!”
孟扶摇将几根草结起来,穿过木栏缝隙去够那半拉屁股,在人家屁股上搔啊搔,飘飘忽忽的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碗……”
她纯粹是玩心起胡乱唱,听那家伙口气,自己似乎和那个碗长得很像,而且那个碗死了?
不想那人听见,竟然如被针扎,”啊!“的一声大叫,鱼打挺一般蹦起又落下,胡乱抓起烂稻草就往耳朵里塞,拼命将脑袋往墙上撞,砰砰砰的竟然撞得毫不手软,好像那脑袋是墙,而墙是脑袋。
孟扶摇听着这声音倒怔住了,讪讪的抽回草,喃喃道:“可不要活生生把人逼疯撞死……算了吧。”
她踮起脚,探头看了看隔壁,若有所憾的道:“一个绝妙的大八卦,就这么飞了……”
说归说,她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太浓的遗憾之色,很快坐下来,自己编草玩。
长孙无极偏头看看她……扶摇好像对自己的身世不太感兴趣,或者,是心底隐约觉得大抵不是什么好的故事,故意逃避?
既然她不想知道,那便由得她。
只是……怕的是命运兜兜转转,避不开的终究是避不开。
牢房里光影黯淡,照着孟扶摇翻飞的手指,似乎在编着什么东西,长孙无极起了兴趣侧身过去看,孟扶摇却突然竖掌一挡,道“编完再看。”
长孙无极很合作的闭起眼睛,半晌感觉到孟扶摇捅捅他,睁开眼一看,却是只胖胖的老鼠摊在她掌心,孟扶摇道:“你家元宝。”
随即又掏出个小人,道:“你。”
长孙无极拿起来,仔细看了看,道:“元宝哪有这么肥。”
又看那个小人,道:“我哪有这么丑。”
孟扶摇嗤笑,“你有本事用烂草编个绝世美人我就服你。”
“别的也罢了,你编的这东西有个最大的缺陷,少了很重要的东西。”长孙无极将那老鼠搁在小人肩头,端详半晌道。
“哦?”孟扶摇斜瞟他。
“你也闭上眼睛。”
这人……一点亏都不吃,孟扶摇笑一笑,闭上眼睛。
眼睛一闭,四面的空气便安静下来,少了外界干扰,意识更加沉静敏锐,睁着眼睛未曾注意到的声音,此刻突然如浮雕一般渐渐浮在脑海的沙盘里,一点点描出清晰的轮廓。
听见手指轻巧编织草叶的声音,隔壁牢房那个歇斯底里的家伙重重喘气的声音,听见深牢之外狱卒在大门处走动的声音,听见不知道哪里的水声,那水不像在流动,倒像在人的肌肤上滑落,嗯……手指掬起水,泼开?再然后似有涂抹的声音……衣袂带风声。
眼前却突然一暗。
即使闭着也能感觉到那种暗——原本远处壁上油灯照射着眼帘,混沌的视觉里感觉到那温黄的光线,突然那光线便没了。
孟扶摇霍然睁眼!
第一眼,她便伸手去抓原本坐在她对面的长孙无极。
手伸出那一刻,黑暗中恍惚似是触到长孙无极手指,微凉,未及握住便听蓦然一声轰响,四面粉尘四溅牢房铁门木柱齐齐倾倒,哗啦啦一片坠落下来,孟扶摇翻身跃起,烟尘弥漫间隐约一人伸手过来道:“扶摇小心——”她急忙伸手去接,身后却突然也有人掠过来的声音,道:“扶摇小心——”
孟扶摇僵住。
两个人!
两个长孙无极!
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
牢房已毁,四面都是腾腾烟尘,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那两人一在她前一在她后,从距离看,身前那个应该站在牢外,身后那个位置在牢里,但是现在谁能肯定,在里面那个就一定是长孙无极,在外面那个就一定是那个混账?
孟扶摇怔在那里,努力回忆刚才那一刻听见的声音和可能发生的情况——衣袂带风声到底是发现敌人的长孙无极掠起时发出的还是对方掠进来时的声音?她闭眼是非常短暂的一刻,感觉到衣袂带风就立即跃起,然而就在那一霎牢门破裂烟尘漫起,就这么一霎,很有可能对方已经和长孙无极换了位置——他掠进来,长孙无极扑了出去。
但是……还是不能确定。
面对这个强敌,她和长孙无极现在的状态要想保命只有联手,但是现在,她能和谁联手?一旦选错,就铸成大错!
孟扶摇深深吸气,努力逼迫自己稳定心神,自从暴雨那夜后,她学会了更加镇定心神,越危险,越为难,越不能操之过急!
她在等。
等烟尘散尽。
那个混账并没有神奇到能将一个人模仿到一模一样地步,所以他每次出现都用障眼法,第一次在黑暗的船舱,第二次大步风生将火堆卷起,逼得他们无法睁眼,这一次,干脆趁她闭眼游戏的这一霎,击毁牢房墙壁木栏,趁烟尘滚滚,瞬间和长孙无极同时出现。
烟尘散尽,总有破绽可寻。
然而烟尘不散,半空里却多了浓浓的雾气,孟扶摇警觉的闭气后退,却感觉到这雾气没毒,只是有股淡淡的辛辣之味,没什么作用,却生生将长孙无极身上那独特的异香给混淆了。
身前那人在雾气中平静的道:“扶摇,过来。”
身后那人安安静静的道:“扶摇,是我。”
身前那人抬眼瞟身后那人一眼,二话不说衣袖一卷,一枚玉如意滑出衣袖,玉光一亮微云一抹直抹向对方眉心。
孟扶摇看见那玉如意刚刚眼前一亮,立即一个大翻身一掌便对身后之人劈了过去,然而却见身后那人一言不发,直接飞身掠起,衣袖一滑居然也是一枚光滑润洁的玉如意。
孟扶摇脑子里轰然一声,硬生生收掌扭身,掌力来不及收回,只好一掌斜拍上牢房的墙,轰然一声将隔壁牢房的墙轰塌半边,惊得隔壁那人杀猪般的叫,孟扶摇本就功力未复,全力一掌半路收回真气倒撞,心头烦恶气血翻涌,听得那人惨叫不由大怒,骂道:“丫丫个呸的,闭嘴!”
这一骂,不动声色将一口淤血骂出来喷在墙上,立即抬手一擦,身后那两人看不见她吐血,听得她声音不稳齐齐惊道:“扶摇你要不要紧——”
孟扶摇心上火起,霍然转身,又骂:“闭嘴!”
骂完又觉得无力,这叫个什么事?
两个长孙无极各自冷冷看对方一眼,那独特眼神居然也是一模一样,森寒冷冽,满是痛恨,一人衣袖一舒,玉如意一捺,流水般一滑三尺,半空里一道两头起翘的弧光,像是一轮横着在沧海中浮起的月色。
孟扶摇眼睛又是一亮,这一招她见长孙无极使过,独门招数再无雷同,她脚尖一点身前墙面倒翻而起,鹞子般一个起落,“弑天”的黑光已经自肘底穿出,直袭对面那个长孙无极。
那个长孙无极抬眼看孟扶摇一眼,这一眼深意无限微带焦急,看得孟扶摇心中一震一慌,手下下意识一慢,随即便见对方玉如意一捺,流弧月色一起,又是一模一样的一招!
孟扶摇崩溃,一口气一泄“啪”一下倒栽下来,栽到草堆上滚三滚,干脆不起来了。
那两人又齐齐惊道:“你——”
孟扶摇闭眼,死狗状。
那两个长孙无极在烟气里对望一眼,这回干脆一个也不说话了,直接战在了一起,打得翻花蛱蝶似的翻翻滚滚,孟扶摇睁大眼看着那两人对战,心想以那人实力和现在长孙无极状态,他一定是弱势的那个,但是,见鬼,还是不能确定,假如敌人故意示弱,要拉她入陷阱呢?
这个混账,性子古怪,他似乎更喜欢看见人们在他手下挣扎为难相互提防不信任,似乎更喜欢逼出人性中的狐疑冷漠背叛和自相残杀,杀人对他来说,反而并不是第一要务。
眼前两人的招式一模一样,真正的高手,是能瞬间学得对方招式的,从招式找破绽,还是不行。
孟扶摇看得烦躁,一低头突然看见地上几个小东西,她编的长孙无极和元宝大人,还有一个半成品,看那纤细身形,大概长孙无极想编的是她吧。
她拿起那个半成品,握在掌心,突然道:“长孙无极你刚才编的是什么?”
那两人百忙中回首,一人立即道:“你。”
孟扶摇方自一喜,另一人道:“自然是你。”
孟扶摇嘴角一抽,那个长孙无极虽然答慢一步,但是他字多,细想起来,两人开口的时间竟然也是一样的。
只要反应够敏捷,学一样的答案也不是不可能。
那两人战着,慢慢战到她身前,两人身形转来转去,时时掠过她身前。
孟扶摇懒懒坐着,一付什么也不想管的样子,突然道:“长孙无极,早知道当初在燕京第一次见你,我就该不理你。”
那两人都默了默,一人道:“元玄山。”
另一人立即道:“谁说我们在燕京初遇?我们在元玄山……”
孟扶摇蹿了起来。
她蹿起,“弑天”黑河倒挂杀气冲天,二话不说就对着眼前的那个背心捅了过去!
那个说话字多的,那个学错话的!
而他刚才本有机会伤及长孙无极,不知怎的一让放弃了那个机会,长孙无极趁机步子一迈,逼得他那一让将自己的后心让到了孟扶摇眼前。
而孟扶摇的刀,正等着他的心脏!
刀出!目标后心!挟恨而来!呼啸雷卷!
玉如意白光亦突然大亮!目标前心,雪色愈炽,滚滚光柱无声而又悍然直逼!
前后夹击!
只等此刻!
真正的默契和信任,绝无可能被一个陌生的旁观者轻易摧毁!
那人似是终于怔了怔,一怔间已无法逃开前后风声凌厉杀气凛然,极近距离内的毫不容情的杀手!
一瞬间明白,所谓辨认不出,不过是诱他轻敌之心,诱他堕入两人夹击陷阱而已。
“厉害!原来你两人早有准备!”
笑声里他的身子突然一薄。
真正的薄——像是一张突然被踏扁的千层糕,那许多层数都在,却被更紧密的连结在了一起,身子扯横扯扁,扁至诡异,昏黑的暗光透过青衣布缝,似乎可以看见里面的肌骨也被瞬间拉移变薄,疏疏落落。
那么超越人力和人体固有规律的一薄,等于在无可挪动的空间将自己尽可能的挪了一挪,于是他身上的要害便已经不在原处。
“砰嚓!”
玉如意和黑刀同时击上前后心,同时发出和*接触的杀戮声响,但是那落点的位置,却已经不是原先对准的心脏。
孟扶摇甚至能精准的感觉到,她的刀刺进去了,却正插在肋下两根肋骨之间,那两根肋骨之间的距离本已经被折叠得只剩一线,她的刀偏巧就那么擦着骨头插在缝隙里,顶多只伤到肌肉,连骨折都没造成。
这个混账,居然在刹那之间连这点距离都算进去,精确到毫巅的送入她刀下!
近乎奇妙的“反缩骨术”!
绝世强者掌控战局绝地求生的强大本能!
玉如意砸落,利刃插入,在那人肋下爆出一朵血花,他偏偏头,用他本来的幼细声音笑道:“了得,了得,我都几十年没见过自己的血了!”
孟扶摇毫不停留手中“弑天”试图往上横挑,龇牙冷笑道:“是吗,想不想见到更多?”
“不了。”那人笑,“这样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该我见见你们的血了。”
他话音方落立即一声尖啸,不算响,但是却是极其难听的声音,像是深渊中万蛇尖鸣,尸山中白骨摩擦,苍莽大山里成了精的人面猿长声召唤,唤出阴暗幽林中的魑魅魍魉。
震动!
这一霎所有东西都在震动,地面微颤,断裂的木栏茬口无声的再裂,牢房台阶上端前方壁上熄灭的油灯“啪嚓”一声掉落。
孟扶摇掌心的“弑天”也开始颤动,那颤动从刀尖迅速挪移到刀柄,轻轻一动便弹上她虎口,孟扶摇掌心一麻,觉得心也仿佛被那啸声攥在掌中攥得死紧,压抑至不能透气,下意识催动内息自救,随即便听见那啸声变了。
那啸声突由逼仄转为开阔,一线向天直向光明,如果说刚才还是黑暗里的深渊地狱中的鬼魅,现在便是九天上的祥云晴空中的朗日,那般极黑到极亮竟然没有丝毫过渡,仿佛人眼前刚刚一黑,突然便亮了。
这种情况会造成一种后果,刹那失去视觉。
正如心脏的极度收紧再突然放开,会出现刹那窒息和晕眩。
而心脏扭紧那一刻身体下意识的以内息自救,突然失去救援的对象,便成了自己攻击自己。
心血潮涌,刹那之间。
高手相争,从来争的也只是刹那!
那啸声不过短短一霎,一霎间几经转折,孟扶摇心一紧再一收再一晕,眼前便是一黑。
随即听得对方轻细一笑,身子一挪便挪出自己刀下,劈面风声一凉,有人向自己面门抓来。
孟扶摇一低头,欲让还未让开之际,对面风声一掠,一人滑了过来挡在她身前。
孟扶摇立刻将他往身边一带。
他又立即将孟扶摇带回来。
两人身法都滑如游鱼,刹那间你带我我带你走马灯似的一转,都想将自己代替对方送入杀手之下,倒看得那人咭咭一笑,道:“这一对情深意重的,转得我眼都花了。”
他笑声里满是戏谑,突然手臂格格一响,一个九十度转折,竟然蛇一般越过挡在前面的长孙无极,绕过他挡住的孟扶摇前心,抓上了她的后心!
“啊!”
惨呼声响彻窄小阴暗的牢狱,四面里喷开罂粟般艳红的血。
利爪般的手指下的身体痉挛的扭几扭,不堪这非人的痛苦,麻花似的盘绕起来,喉头里发出格格的断声,血沫突突的涌出来,堵住欲待出口的言语。
随即便是即将失去生命的躯体重重坠落地面的声音。
“砰——”
那幼细的声音有点惊愕有点不甘的“呀”了一声,轻轻道:“可惜。”
也不知道是可惜机会的失去还是可惜那突然扑上来的人。
随即他百无聊赖的叹一声,衣袖一拂,青烟一般悠悠退出去,道:“算你们运气……”
青影一散,淡淡的雾气便散尽,现出地下的尸体。
那个隔壁牢房的邻居。
孟扶摇一拳将隔壁牢房墙壁打塌,三人战场早已转到隔壁,一直打到那邻居身边,三个人都没将这人算成人,直接视若不见,任他缩在脚底浑身发抖的看着,直到刚才那人手臂蛇般绕向孟扶摇后心时,他突然扑了上去。
假长孙无极的心思都在前面,留了一只手阻挡长孙无极转身,却没想到后面还有人愿意做人肉盾牌。
孟扶摇也一脸愕然,看着脚下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半晌蹲下身,问:“为什么?”
那人看着她,许是回光返照,眼神比先前更亮了亮,张了张嘴欲待说什么,却被涌出的血沫堵住,孟扶摇伸手,把住他的脉门,又拍一拍他后心,拍出一口淤血。
那人振了振精神,吸一口气,盯着孟扶摇断断续续道:“你……是……她的……吧……”
他声音细微不可闻,中间有几个字模糊不清,孟扶摇听不清,侧头过去问道:“碗?”
那人无声抽噎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在哭。
孟扶摇想了想,知道这人五脏俱碎,指望他说得清楚已经不可能,只得自己问:“那碗,活着还是死了?”
“死……”孟扶摇刚露出“我就知道这样”的表情,那人又道:“活……”
孟扶摇抽嘴角,这才想起这人原本就是半疯,能说出个什么来?
还是她直捣黄龙吧。
“她在哪里?她是谁?”
“宛……烟林……下……”
“燕岭?烟陵?彦林?”孟扶摇抓狂,中国字同音的太多,这样哪里问得出头哇。
“你会写字不?”
那人眼中最后那点神光却已经散了,眼眸淡灰混沌,突然身子挺了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两只眼珠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眶,嘶嘶哑哑的喊:“宛……我错……”
他抽搐得厉害,已经无法再完整清醒的表达任何一个意思,却再不住的咕噜着一个“错”字,将那个字连同连续不断的血沫不断推出咽喉,咕咕的不肯咽下。
孟扶摇看着他这样吊着一口气不肯死,像是在等着什么,这般模样多活一刻都是折磨,想了想,道:“你等她的原谅吧?如果……我和她有关系的话……我代她原谅你。”
“原谅”两字出口,便似捆身的绳索突然解开,那人身子剧烈一颤,仰头吐出一口长气,眼睛大大睁开,那一直混沌的瞳仁,突然慢慢褪去淡灰的颜色,渐渐黑了起来,随即,定住不动了。
月色跨过半毁的墙壁,照上永恒静默的人的衣襟,一般的苍白僵硬。
孟扶摇默然坐在暗影里,想着他死前最后几个字,想着他神情里隐约透露的不甘和负罪,想着他临死前念念不忘想要得到她原谅的那个宛儿,突然觉得心底有凉意隐隐的浸上来,像是大雪之中本就已经冻僵了身体,却还要看见前方有绕不过去的冰湖,还没靠近,便激灵灵打个寒战,全身的热气便似已经被吸干了。
身后有人轻轻将手放在她肩上,道:“扶摇,不知有不知的好,知道是知道的命,无论如何,有我陪你。”
孟扶摇“嗯”了一声,笑笑,抬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肩上肌肤渐渐被捂热,下行至心口,熨帖的温暖。
因为冷,更温暖。
世事如此森凉,一路黑暗,彻骨阴冷。
全因为有了那些爱,寒冬里及时燃起的篝火,永远点亮在她崎岖道路前方,她才未曾真正冻僵了心。
孟扶摇倾下身,擦了擦那人的脸,为他整理了仪容,污秽拭尽,现出一张普通的中年男子面目,从眉目来看倒也忠厚,只是,谁说忠厚的人不会犯错误呢?
也许正是因为某个积淀在记忆里的大错,使他一生耿耿于怀至死不忘,并因为相似的一张脸,寻求了最后的解脱。
她和长孙无极对视一眼,放下尸体,站起身。
过了一阵子,远处听见声音躲在一边的狱卒才畏畏缩缩过来,看见两间牢房全毁,地上一具尸体,原先关在牢房里的那个道士和老者已经不见,赶紧报告上司,因为牢房毁得离奇,官沅知县不敢怠慢,又报紫披风,紫披风大队人马进驻官沅大牢,将那两间被毁的牢房仔仔细细看完,一脚便将知县给踢了出去。
“混账!抓到这么个人为什么不上报!”
知县委屈的抱着大腿,一转身“啪”的甩了几个抓孟扶摇长孙无极进来的狱卒一个耳光。
“混账!抓到那两人怎么不报给我!”
狱卒捂着脸,诺诺连声的退后,互相怨恨的瞅一眼——牢里胡乱抓来的人多了,以前也没报过啊,活该这次倒霉罢了。
“大人……我们一定好好彻查,好好彻查。”知县涎着脸请示。
“查个屁!”紫披风又是一脚,“没看见牢都塌了!人怕是都出官沅了!”
他们呼啸成风的大步出去,连连呼喝:“城里城外,好生搜捕!”
知县咕哝一声:“跑了才好,天天好吃好喝女人小倌的侍候着,都快贴我的老本!”听得身后衙役请示那尸体如何处理,不耐烦的道:“叫家人来收尸,顺便交三两银子收尸费!”
“这人没有家人。”主簿哗啦啦翻了阵册子,摇头。
“没家人?什么事关进来的?”
“我翻翻啊……”主簿点起蜡烛仔细翻,半晌道:“不知道,往前翻六年都没有,还是上上任手中的事。”
“一团乱帐!”知县一甩袖,知道有些衙役月入微薄,有时也靠些下作手段挣钱,一点小事抓了人来,有钱的就放,没钱的就关,这个大概就是关久了,关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来历,这些事他们做知县的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难得糊涂嘛。
“拉出去乱葬岗扔了!”
大老爷们咚咚的出去,牢里恢复了安静,谁也没对地上尸首多看一眼,谁也没想到去把牢里再看上一遍。
油灯的光惨惨亮着,照着人去牢空的那两间牢房,也照着隔壁的几间牢房。
就在被毁的牢房隔壁,有人靠着牢壁,在那线昏黄光影里,露出讥诮的冷笑。
孟扶摇。
她和长孙无极根本就没有离开。
天下没有谁能比她和长孙无极更会利用人的思维盲点,谁都以为打成这样人一定走了,他们偏偏不走。
如果说刚才的大牢最危险,现在就是最安全,那个假冒伪劣受了伤不会再来,紫披风更不会来,就让他们在官沅县城里掘地三尺的找吧。
至于那个人的尸体……隐卫会跟到乱葬岗收殓的。
和紫披风和县老爷一墙之隔的孟扶摇,听见了最后那段话,眉头微微一皱,这人很久之前就在这里?他原先在哪里?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一呆许多年?他和那个婉儿又是什么关系?而在当年,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子身上,到底发生了怎样惨烈的事,以至于这个男人背负罪孽,苟延残喘的活在这个牢狱之中,用一生的时间,等她的原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些事,想避已经避不得。
一旦向前走,她伸出的指尖,迟早会触及那些隐伏在黑暗里尘封多年的往事,也许就那么轻轻一戳,“啪”一声,血色殷然的尘灰便会滚滚飘出,扑了她一身。
孟扶摇闭上眼,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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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孟扶摇和长孙无极施施然“出狱”了。
按照隐卫留下的记号,一群人在城北一间不起眼的民居集合,那是宗越当年建立的地下势力“广德堂”一家分店的二老板的外宅,目前的璇玑,外来势力已经很难立足,会日日遭受盘查骚扰,然而该二老板却是土生土长的璇玑人,在官沅当地已经生活了数十年,最是老实巴交广结善缘的一个人,平日里上下都打点得好,但就算如此,他现在也是一日三惊——紫披风满城乱窜,全城已经有数百人因为“可疑、通敌”等罪名,被投入城南知县大宅紫披风目前的驻扎处,据说进去的都是富有家财者或者平日里对紫披风颇有微词者,而一旦进入那座大宅,家人便得捧上大笔银子,保不准还有去无回。
“乱了!乱了!”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田舍翁的广德堂老板连连叹气,“紫披风那群大爷满城里发布告示,设了‘秘闻箱’鼓动全城百姓互相私下告发,但凡家中窝藏重犯者,一旦发现立即抄没家产全家杀头,有些人趁机报复,胡乱投信,紫披风不管真伪,一概抓起来严刑拷打,全城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很多人筑暗道,听见狗叫声便躲入地下室,一夜数次觉都睡不安稳……唉……”
孟扶摇和长孙无极对望一眼,慢慢道:“那我们就把他们带走吧。还官沅一个安宁。”
“怎么带走?”二老板愕然道:“城外近万人呢,城内知县大宅住的是各级头目,就有几百人,听说在靠近南境的必经之道上丰府,还有近万紫披风和铁卫,专门等着你们。”
“他们不是有秘闻箱么?”孟扶摇笑笑,“拜托你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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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难得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城南知县大宅前,端端正正放着一个紫红色的箱子,箱子密封,上头开着一道窄窄的缝,背后有锁。
“秘闻箱”,每日清晨开启取信,每天夜晚等待密信,等那些夜晚窜在城南的鬼鬼祟祟的暗影,送来紫披风的财路,并终结无辜者的命运。
几个路人经过,看见那箱子都露出憎恨畏惧神色——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箱子,装载了人心里最阴暗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使无数人家破人亡,无数人遭受酷刑,无数未嫁女儿被侮辱悬梁。
这已经不是普通木箱子,是官沅人闻之如鬼魅的灾难之箱。
“吱呀”一声大门开启,路人赶紧避了出去。
负责开秘闻箱的几个紫披风打着呵欠,说笑着去开箱。
“今天不知是哪家地主遭事儿……”
“我只关心,他家有没有漂亮女儿?”
“得了吧,上次还有个又没钱又没女人的也投进来,白费力气,要给我知道是谁投的,非活剥了他不可!”
几个人嘻嘻哈哈,取了信,漫不经心的掂着进门去,几个路人畏怯的看着,按着砰砰跳的心,猜测着会是谁家倒霉遭殃。
当夜。
几名紫披风在知县衙门内莫名暴卒。
那夜紫披风们一夜没睡,满城点了火把寻找凶手,然而一无所获,因为那几个紫披风死得离奇,周身无伤痕,也没有任何挣扎,最后查了,说是中毒,于是又把知县大宅翻个底朝天。
第二日,又死几个。
第三日,又死。
死的人都是当夜值班第二天休息的,一开始众人都往值班时的事儿上想,直到第三日,终于有人想起了秘闻箱。
回头开箱,没找到线索,那些密信看完随手就扔,早不知道扔在哪个垃圾堆上了,到哪去寻?
找了个名医来,探头在箱子里闻闻,说似乎有异味,密信中有毒。
当日,秘闻箱取消,官沅百姓奔走相告抚额欢庆。
秘闻箱取消当夜,紫披风在知县大宅里连夜开会,会开到一半,两个小队的紫披风骂骂咧咧的互相揪扯着回来,都说对方抢了自己女人,骂到一半,齐齐倒地而亡。
于是开会议题变成不许再出去随意寻欢。
寻欢寻不成了,每日供应的水米食物中,又开始出现问题,紫披风们入口的食物都验过毒,这些东西都被验过才进了厨房,然而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明明没有毒,但每日都有人吃了上吐下泻,直至衰竭而死。
紫披风回头查整个食物送来的环节,却发现无迹可寻,谁也不会在意一个送菜的农夫到底长什么样子。
到了这个时辰,知县大宅再也不敢住,紫披风撤出大宅,也不敢分散了再住到其他富户家中——也没什么好住的,都给他们搞得家破人亡了。
当日紫披风只好匆匆出城,家家户户赶紧关起门来默默烧香。
紫披风人多,分小队出城,在离城门不远处一座酒楼上,一对男女负手而立,面含笑意眼神却冷冽的静静看着底下的紫色洪流。
半晌那男子轻轻握了握女子的手,含笑道:“天干物燥,适合杀人。”
那女子侧首,瞟了瞟衣甲整齐的紫披风,眼神清泉般一流,答:“月黑风高,正宜裸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