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与吴管事原本狐疑的脸上,也渐渐起了微妙的变化。两人无意中的一对视,却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异样的光彩:虽说,少爷自作主张的样子,是很让人“讨厌”。可现如今,即木已成舟,若是不按着这法子试一试,似乎有点亏啊!
毕竟,有陵越楼转亏为盈的先例,活生生地摆在哪儿啊!
这一边,看到两位管事一脸地跃跃越试的表情,梁岩灵的脸,则是彻底地绿了。
上座的老太太,虽说依旧面无表情,态度不明。可张、吴二人向来被姑母倚重,他们都动了心思,姑母还会不同意?又不是跟钱有仇?!
且,最为糟糕的是,梁岩灵发现,现在就连他自己,特么都有了心动的感觉——
堂内,此时虽无人说话,可是从眼前几人的脸上,折继远已是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嘴角依着惯有的弧度,慢慢弯了起来:不若,明日里,就召集府中的人手,先去庄子上进行前期建设。毕竟,这地里的东西长起来,它也需要时间啊!
不过,再急,这所有的一切,还是要等梁太夫人最后拍板。
就在几人,或怀着期盼,或是揣着心惊胆战的心情,将目光同时投向上座的老夫人时,老太太也恰好睁开了双眼。只是,那投向几人的目光,却是大大地出乎人意料——
特别是折继远,浑身不由得一哆嗦,脸上还僵挂着未曾展开的笑容。只因,他从祖母看向自己的犀利眼神中,竟还看到了化不开的失望。
难不成,是自己的想法太LOW?又或者,祖母她还是在为着,会血本无归,而担心?
这里折继远思虑纷纷,梁太夫人却是,杵了杵手中的,繁花攀枝紫檀木木杖,威仪地开了口:“今日里,就算你折继远,真将那庄子,变成了我折府的摇钱树,又如何?我老婆子,自认眼皮子还没浅到,只重钱财的地步。”
“祖母,就算借远儿一万个胆子,远儿也不敢有半点无折辱祖母之意。之所以,这么说,无非是见着祖母忧心才——”折继远心下一沉,也不知老太太到底咋了,忙是上前哄着赔着不是。
“够了——”可,梁太夫人哪里还听得进。
这一声吼,更是将脸上青白不定的折继远,吓得噤若寒蝉。
而,梁太夫人的态度,不但将折继远吓懵了,就连这屋内的其他几人,同样也在心脏突突中傻了眼。
只是,与张、吴两人不同,梁岩灵却是被突来的幸福给激动的。心下更是感慨着:这女人心,果真还是,让人无从琢磨的海底针啊,且无关年龄。
可面上,他还得装出一副为了折府好的模样,忙不迭地出来打圆场道:“是啊!姑母,继远这孩子,想这么多,不也是为了大家好嘛?!您又何必动那么大的肝火——”
“哼嗯,我折家的事,还轮不到你这外姓人来插嘴!”
梁岩灵虽然也被喷了,但心里乐啊,巴不得姑母的火力,来得更猛烈些!此时的姑母火气越大,也代表着等下,折继远会死的有多透。所以,这个炮灰他当得乐意。
而,一旁张伯和吴管事,也在梁太夫人目光的逼视下,纷纷垂下了头,不无都噤若寒蝉。此时,整个厅堂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在威严的扫视了一圈后,梁太夫人的目光,随之再次落在折继远的身上。
“老婆子,在这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折继远,就算,你折继远,今天能说出朵花儿来,孙家那地就算是荒了白搁在那,你也休想动。日后,不但庄子的主意你别动,就连陵越楼的事,你也休得再管!这几个月,就给我收收心,等府中西席一到,就给我好生地念书去——”
说着,不等众人反应,梁太夫人拄着手中的木杖,气咻咻地出了门,往着后院的厢房去了。
“不是,祖母——”
老太太,你几个意思?
啥叫什么事儿,都不用我折继远管了?
我们先前,不是还在讨论这买地的事吗?
就算我说得,不合您意,您也说出来,我们再好好研究研究吗!不用这么粗暴,单这一会儿,把我给就地免职了啊?
还有,那读书、西席又是啥意思啊?
喂,老太太你好歹回来说清楚再走啊!就算,您还是处于某一时期综合征,那也不带这么玩的吧!这思维,都跳跃到外太空了啊!孙儿年纪小,可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折继远到此,算是彻底懵了:这祖母还真不是一般人,抽起疯来,也是那么的别具一格。
面对折继远的欲哭无泪,梁岩灵却是乐得跟朵花似的,后脚就跟了出去,“姑母,您慢些走,小心摔着。姑母——”
姑母这心还是向着自己的啊!为了让陵越楼,落到自己的手里,随便找了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就把折继远给摁死了。
可话说,您那由“梁岩灵来接手”的后半句,可还没说,就这么走,是不是有些不太负责啊?!好歹说了在走啊——
“姑母——”
此时,厅堂内的其他两人,在有些担心地瞧了瞧折继远后,也都默默地往着门外走去——
只是张伯,见着折继远不是滋味,心中也是不忍,将侧身而过时,终是停下脚步,伸手轻抚了抚折继远的头,道:“小郎啊,你这孩子也无需多心。老夫人方才既然这么说,想必也有她自己的理由。如若,你真有自己的坚持,不妨去找她老人家,再好好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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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怡的室内,旁侧几案上摇曳着的烛火,将一旁拄着木杖端坐着的老妇,本就阴郁的脸,映得更加晦暗不明。后堂的厢房内,梁太夫人此刻正一个人,闷闷地独坐于圈椅上——
折氏百十年间世居府州,国朝为减轻西顾之忧,皆许其父子兄弟相传,袭其世次。
作为边州之地,常有军事,为了妻儿的安忧,也为了折家男儿上阵之后,无后顾之忧,折家家眷俱留于汴京。这既是为了让家中安稳无忧,更是为了让官家心中安稳无忧。
可,要镇守一朝边地,又岂是那么容易?!
方才在厅堂内,她后背那道,几乎横贯脊背的旧伤,又隐隐疼了起来。这是,当年在子河汊之战中,留下的旧伤。要是记得不错的话,那该是淳化三年的事了——
当年,辽大将韩德威引诱数万党项族骑兵,从振武县出发,入侵北宋领土。为了要绕开宋军的主要防御地点,韩德威决定率军沿着山谷小路进发。可他没料到的是,此消息,却被夫君折御卿派遣的细作得知,并迅速率军,于辽军必经之路上的子河汊,对辽军直接发起了冲击。
彼时,梁太夫人正于营中探望。见此二话不说,不但自己披挂上阵,与夫君并肩作战,就连府中跟着的家仆,也一同上阵,誓要共同进退。
战中,折老将军身先士卒,不顾危险带兵直直杀入敌方军阵,慌乱之中,毫无准备的辽军人马,坠落山崖者,不计其数。彼时,激战正酣,梁太夫人始终亦步亦趋紧跟折老将军身后。
也幸得如此,乱军中,她才能在老将军危及之时,不及多想就舍身扑了上去——
相对与事后,夫君满脸的自责,梁太夫人有的只是宽慰,对此她却从未有后悔过。
此一役,宋军大胜,辽军不仅兵力损失了六七成,剩下的更是扔下了无数的辎重,转身渡河夺命而逃。
许是那一役,也终是将那辽狗打怕了,可笑那敌将再次来袭时,见着带病出战的折御卿,竟抱头鼠窜,不战而逃。
可不久之后,折御卿却倒在了自己的军营内,病逝时年仅三十八岁。后,朝中念其英勇赠侍中——
此后,就像是同一命运的轮回,继长子折惟正在任上逝去之后,大中祥符七年(1014),朝廷命河东民夫往麟州送粮,二子折惟昌带病护粮,冒风沙而行,又与途中病故。
事前,曾有人提议延迟时日,待几日后再行护送,也不迟。但,折惟昌只一句:“古人受命忘家。死于官事,吾无憾也!”不仅,将此提议打了回票。也将她这为娘的,还未出口的劝解话语,全数堵了回去。
朝廷许府州一地,折氏父子兄弟相传世袭,看似荣宠之盛。但,对她这老太婆来说,这一切的荣耀,都是用折家男儿的性命去填来的。不仅是折家男儿,还有府内,那些失了父兄亲子的,折家部将门的性命。
这边塞之地,就像是一个血肉磨坊,永远都要用鲜活的生命去喂养。
但,这些话,除了她老太婆自己,在心中想想之外,并不敢明说。
而,似是魔咒般,每每逝去一位至亲,她这后背的旧伤就会疼上几分。
伴着后背的隐隐作痛,往事一幕幕跃上心头,压得她像要喘不过气来一般。正在此时,却只听得门前,响起了轻轻地,却有节奏地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