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医院的围墙拐个弯,已经看到欣欣咖啡馆了,这时一辆轿车突然开过来停在藤村身边,把刚要过马路的藤村吓了一跳。
还没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两个人从车上跳下来,一边一个,架着藤村的胳膊把他架上了车。藤村刚喊了一声,一个人从后面把一个硬邦邦的物件顶在他腰上,同时,那人用汉语说:“不许动!”
藤村不太懂汉语,不过,在他懂得的为数不多的汉语里就包括这句话,这是他在医院里接触了很多受伤的士兵后学会的,他们告诉了他一些基本的汉语,懂了可以保命。
所以,他不敢再喊叫了。
上车后,那两人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其中一个人把一个布套子套在他头上,藤村顿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汽车随即就开走了。
整个行动持续不过几秒钟的功夫。
坐在车里,藤村心里直翻腾,不知道绑架他的是什么人,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难道是特高课或者是情报处的人?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所以秘密逮捕自己?可是,如果他们要逮捕自己,也用不着这么偷偷摸摸地,他们完全可以公开逮捕。
不对,刚才那人说的是中国话,可见不会是特高课或者情报处的人。
难道是警察厅或者特务队的人?
也不应该,他们不敢逮捕他这个日本人。
难道是特高课或者情报处下的令?他们没有真凭实据,只好采用这种方式,要严刑逼供,但又怕事情会败露,所以让中国人出面抓自己?
又或者,这些人是反日组织的人。军统、地下党还是远东情报组?
不过,自己跟他们没什么恩怨,他就是一个军医,除了打靶之外从来没有开过枪,他们为什么要绑架自己呢?
或者他们是随便什么反日组织的人?
他听说这些人不管你是干什么的,只要你是日本人,他们就杀。他听过不少传言,一些日本兵,也包括普通的日本人,行走在大街上或者小巷里,突然就被不知哪里射出的子弹或者冲出来的某个人用刀结果了性命。
对,很有可能就是这个。
一想到这里,藤村有点害怕。
他并不怕死,但他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他是个有追求的人,一直认为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实在不甘心。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汽车好像停了下来。
很快,有人把他拉下车。两个人在两侧扶着他的手臂,带他进了屋。走了几步后,那两人站下,松开了手臂。
这时,他的头套也被摘下了。
藤村睁开眼一看,看见他正站在炕边,炕上躺着一个人,衣服被解开,胸口左侧有一处伤口。藤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人是枪伤。
他有点明白了,难道这些人想让我给这个人做手术?
他又看了看屋里。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的房屋,靠窗是一个大炕,屋子中间有一张很旧但是很结实的四方桌,桌上只摆着一个茶壶和几个茶碗。一个年轻人坐在桌子对面,另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坐在桌子另一侧,两人都在看着他。
还有两个年轻人站在门口,他们都是一副短打扮,腰里别着驳壳枪。刚才就是这两人把他抓上车的。
对面那个年轻人开口说了一句话,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把这句话翻译成日语:“请坐,藤村医生。”
藤村没有坐下,而是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绑架我?”
听了翻译的翻译的话后,对面坐着的年轻人笑了笑。“藤村医生,你误会了,我们不是要绑架你,只是想请你帮个忙。当然,请你来的这种方式有些唐突,还望藤村医生见谅,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藤村依然站着。“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呢?”
“我们是什么人,你知道了并没什么好处。不过,请你放心,我们并不想伤害你,只是想你帮个忙。”
藤村用头一点炕上躺着的那个人。“你们想让我替他做手术?”
对面的年轻人点头。“正是这样。”
藤村想了想说:“如果我拒绝呢?”
“为什么?”对面的年轻人问,“你为什么要拒绝?”
“因为他可能是我们的敌人,我不会为我们的敌人做手术的。”
“可你是医生,救死扶伤是你的职责,不管他是不是你的敌人。”
“我的确是医生,可我也是一名大日本皇军的军人,我不能给可能打死过我们士兵的人做手术。”
听了藤村的话,站在门口的那两个年轻人显然生气了,其中一个甚至拔出了腰里的枪。
对面那个年轻人训斥他们:“你们想干什么!把枪收起来!”
他又转向藤村。“藤村医生,请坐。”
藤村还是没有坐下,他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态度。
那个年轻人身上有一份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沉着,他说:“藤村医生,如果你还在为我们使用的这种请你来的方式而生气的话,我可以向你道歉。不过,请你相信,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那就放我走。”
“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伤员就这么死去吗?不要忘了,你是一个医生,你宣过誓的?”
“可我刚才也说过,我还是一名军人,我不会为我的敌人治疗的。除非你们能证明这个人没有朝我们的人开过枪,没有杀过我们的士兵。”
翻译刚刚把这段话翻译完,屋里的气氛立刻变了。门口的两个年轻人怒目圆睁,刚才拔枪的那个把手放在枪把上,强忍着没有拔出来,就连对面坐着的那个年轻人的面孔也变得异常严肃起来。
这个年轻人盯着藤村,眼睛里闪烁着怒火。
藤村毫不示弱,也同样盯着他,他不认为自己的话有什么错。
毫无疑问,这些人就是反日组织的人,让自己抢救他们的人,而这个人很可能是被我们的士兵打中的,自己真要是答应了他们,对自己的士兵而言,岂不是一种背叛?
对面的年轻人强忍着怒火,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平稳了一下情绪后说道:“是的,藤村医生,这个伤员是朝你们日本人开过枪;不错,他是打死过日本兵,而且还不止一个。但是,你要知道,他是一个中国人!是一名中国的战士!他在保卫他的家乡,保卫他的祖国!”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高起来,人也一下子站起来。
他盯着藤村的眼睛说:“藤村医生,如果有人侵略了你的国家,你会不会像他一样拿起武器,保卫自己的国家,保卫自己的亲人呢?”
藤村有些心虚,他举起双手,表示不想争辩下去。“好吧,站在你们的立场上,你们做的没有错。同样,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做的也没有错,我不能为我们的敌人做手术。”
年轻人怒吼道:“我们不想成为你们的敌人,是你们逼我们成为你们的敌人的!这里是我们的国家,是我们的土地,你们为什么来这里?你们凭什么来这里?你们来这里都干了什么!除了杀人放火就是杀人放火,难道这就是你们来这里的目的吗?”
他一指床上躺着的伤员。“他,原来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有一个老婆和三个孩子,还有父母和爷爷奶奶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可是,你们的人来了,把整个村子都杀光了,烧光了,两百多人的村子只跑出去了二十几个人。他的老婆孩子和一大家子都是死在你们的枪口之下的,难道他没有权利向你们开枪吗?难道他没有权利向你们讨还血债吗?”
藤村被震惊了,年轻人的指责让他哑口无言。
年轻人忍住怒火,尽量放缓了语气。“藤村医生,今天我们不是来找你报仇的,我们只是想请你给他治伤。希望你能从人道主义出发,尽到一个医生的责任。”
藤村沉默了半天,最后轻轻吐出一个字:“不。”
年轻人大失所望。
藤村抬起头看着他:“你们会杀了我吗?”
年轻人摇头。“不,我们恨日本人,但我们不会滥杀无辜的,我们只杀那些穷凶极恶的刽子手。藤村医生,你是一个好人。不,我们不会杀你的。”
年轻人对门口两个人吩咐了一句,一个人打开门走出去,另一个人拿着头套走过来。
藤村紧张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对面的年轻人笑了笑,说:“别紧张,藤村医生,我们送你回去。”
藤村的头又被套上。
汽车启动后,藤村心里一阵发凉,他认为这些人要把他带到郊外去处死。
现在他的心情有点乱,刚才那个年轻人的话让他震惊不已。对于日军士兵滥杀无辜的事情,他早有耳闻,那些受伤住院的士兵经常聊起这些话题,有时甚至当笑话讲,藤村一开始不敢相信,后来则是深深的厌恶,这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会如此厌恶这场战争,希望它早日结束。
尽管他听到无数次日军士兵谈起过这些,可是,他从未听中国人讲过,从未听那些被屠杀的人讲过,今天他终于听到了,那种刺痛是听自己的士兵讲述时无法相比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拒绝他们的要求。一想到这些人眼中的怒火,他才知道中国人是多么恨他们这些侵略者啊。
他们怎么会放过他呢?
这次,他死定了。
很快,他耳边传来街道的喧闹声,藤村想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听到人世间的声音了。
果然,汽车很快就在一个僻静处停下来。
藤村感到他的心脏几乎同时停止了跳动。
一只手把他的头套扯下来,藤村发现汽车就停在一个胡同里,背后就是热闹的街道。
他有点发懵。
那个年轻人从前面副驾驶的位置上下车,打开后面的车门说:“藤村医生,你可以回去了。”
藤村几乎不敢相信他们就这样放了自己,他有点迷迷糊糊地下了车。
那个年轻人说:“藤村医生,我再一次为我们请你来的鲁莽的方式表示道歉。”
说完,他示意两个手下上车。
几个人上了车,司机刚要启动,藤村走过来敲了敲副驾驶这边的车窗。
那个年轻人把车窗摇下来。“什么事,藤村医生?”
藤村问:“你们准备好手术器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