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高课大门口,几个军官走出来,看上去他们的神色都有点失落。
永井回头看了看门口挂着的特高课的牌子,又看了看里面那座结实的大楼,心中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他是被调离的。
这是一种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因为工作不力而被调走的。他身边的几个人都是他的老部下。一年前,他们趾高气扬地来到这里,一年后,他们一起被扫地出门。
永井有些恋恋不舍地看了看他工作了将近一年的地方,又转过身来,看了看前面这座带给他耻辱的城市,心中不甘,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暗暗叹了口气。
这时,几个军官沿着马路走过来。他们对着路边的大楼指指点点,看上去他们好像是这里的主人一样,那种趾高气扬的姿态和一年前永井几个人来到这里时,简直如出一辙。
这些人就是接替永井的松本和他的部下。
永井和松本已经交接过了。
看到永井几个人,松本走过来。两位特高课长握了握手。
面对自己的继任者,永井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永井说:“松本君,如果作为前任还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那么,我想说的是,在这座城市里你有很多对手,其中最难对付的既不是军统滨江工作站的老k,也不是苏联远东情报站的神父,而是共产党在哈尔滨的领导人,他的代号叫谷雨。松本君,请你记住:如果你不能征服谷雨,你就不可能征服眼前这座城市。这是我作为过来人给你的一个忠告。”
对踌躇满志的松本来说,一个失败者的忠告毫无意义,他只是礼貌性地向永井表示了感谢。
两位特高课长几乎同时举手,互相敬礼致意。他们身后的几个部下也都跟着举起手来。
这一瞬间仿佛被定格了。
特高课的大门口前再次见证了一位特高课长的离去,和一位新任课长的到来。
带着一份酸楚,永井和他的手下随即上车,黯然离开。
望着远去的汽车,松本对身边的助手说:“永井这家伙就是一个十足的蠢货!”
一个助手笑出声来。
另一个助手问:“课长,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一个失败者是没有资格向别人提出忠告的。”
说完,松本转了一下身子,面对着眼前的这座繁华的、充满了异国情调的城市,举起双臂高呼:
“哈尔滨,我来了。我要征服你!”
……
……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的哈尔滨,天寒地冻,北风呼啸。
一个警官沿着马路走过来,路边还堆着前些日子残留的积雪。
看到路边吴记茶庄的牌子,这个年轻的警官停下了脚步,略微沉吟了一下,便转身朝茶庄走来。
看到一个警察走进来,一个伙计赶紧跑过来打招呼。年轻警官在门口的垫子上蹭了蹭鞋底带的雪,摆摆手,表示他只是进来随便看看,让伙计自己忙去。伙计连忙点头,说您随便看,随即走开了。
这个警察身材高挑,看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穿着黑色的制服大衣,戴着大盖帽,手上是一副黑色的皮手套,脚上穿着一双擦得锃亮的大皮靴。
普通人对于警察总有一种敬畏心理,但是,自从日本兵开进来后,这种心理就荡然无存了。如今这年月,那些中国警察面对日本人时一个个点头哈腰,而面对中国人时却横眉立目,这让中国警察的形象在普通老百姓中间早就毁之殆尽了。
敬,已经不复存在了;畏,倒是真真切切的。
但是,眼前这位这个年轻的警官看上去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严肃,冷静,不怒自威。往那儿一站,就是一个标准的警察样本。看到他,那种敬畏的感觉又不由自主地从心里冒出来了,那个伙计离开前不由得多打量了这位警官两眼。
年轻的警官迈步走进店里。他先是打量了一下店里的环境,然后收拢目光,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到柜台前,低下头挨个打量着柜台上摆放的一溜茶瓶。茶瓶那里面放着各式茶叶,瓶壁上贴着标签。
警官带着欣赏的目光一一看过去,不时捏起一撮茶叶,放到鼻子下面闻一闻,脸上不时露出微笑。
看样子这是个爱喝茶的人。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过来。
警官闻声抬起头来,回过身,打量了一下中年人。只见他穿着一身灰色的棉长袍,举止稳重,颇有些书卷气,就问道:“您就是吴老板?”
中年人微微一笑道:“我是这家店的老板,可不姓吴。”
“可这招牌上写着吴记茶庄?”
“我是不久前从吴老板手里盘下的这里,吴记这个字号在附近也算小有名气,所以,过手后字号也没改。”
警官的脸上显出原来如此的神情。“老板贵姓?”
“免贵姓柳,风摆杨柳的柳,柳伯钊。”柳老板掏出一盒烟,递给警察。
那个警官摆手拒绝,说谢了。
这个举动让柳老板略微有点吃惊:洁身自好,这样的警察如今可不多见了。
“柳老板不是本地人?”
“大连的,到哈尔滨碰碰运气。”
“运气?”年轻警官的话里颇有些揶揄的意味,“如今这年月到哪儿都需要运气,不管你是做什么的。”
“那是,那是。”
年轻的警官转过身,又重新打量起柜台里的茶叶来。
他没有回头,说道:“这里的货色还真不少,看来生意不错。”
“哪里,哪里,兵荒马乱的,不过混口饭吃罢了。一看您这位警爷就是喜欢喝茶的,您挑几样中意的,小店奉送,算是刚开张的优惠。”
警官转过身来,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柳老板。
“奉送就不必了,柳老板刚才也说过,生意不好做,大家过得都不容易,何况你还是刚开张,怎么我也得照顾一下你的生意吧。”
柳伯钊又感到有些吃惊:如此体恤民情,这还是满洲国的警察吗?
最后,年轻的警官挑了几样茶叶,柳老板吩咐伙计包好。当看到警察掏出钱包时,柳老板再次惊讶起来。这年月能遇到一个不拿不要的警察已经很难得了,不愿意占便宜,宁愿自己花钱的警察就更少见了。
他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眼前这位年轻的警官,发现他果然和一般的警察不一样:身上丝毫没有一般警察身上常见的那种飞扬跋扈的痞劲,脸上也不见那种老子就是爷,见什么就想拿什么的无赖相,反倒是相貌端正,目光明亮而平静,两道剑眉,给他增添了一份英武之气。
他身材高挑,虽不魁梧,但非常匀称协调。挺胸抬头,举手投足之间显出一种训练有素的干练和冷静的气质,配上他一身黑色的警察制服,让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敬畏。
柳老板不由得暗吸了一口凉气。
不贪不腐,不骄不躁,年纪虽轻,却沉着干练,想不到哈尔滨的警察厅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物。根据他的经验,这种人多半是有真才实学的,如果此人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做事,倒可能是我们的一个劲敌。
这是什么人?为什么以前没听说过呢?
这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的心头:莫非他就是那个人?
不过,这个念头随即又被他驱散了。他自嘲地想,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柳老板殷勤地把年轻的警官一直送出门口。出来后,年轻的警官彬彬有礼地请他留步,然后,提着几袋茶叶,踏雪而去。
看着那个警察离去的背影,柳老板再次为这个年轻人惋惜起来:可惜他一表人才,却甘做日本人的走狗。尤其他这么年轻,更让柳伯钊感到痛心。他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转身走进了茶庄。
柳伯钊,这个看似普通的茶庄老板,其实正是让日本人寝食难安的哈尔滨地下党的领导人,代号谷雨。
上一任领导人牺牲后,上级派他来这里主持工作。他前任的代号也叫谷雨。半年前,老谋深算的松本就任哈尔滨特高课的课长。这半年来,哈尔滨的地下组织遭到严重破坏,哈尔滨地下党的原领导人谷雨牺牲,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柳伯钊被派到了这里。
他已经是哈尔滨的第四代谷雨了,前三任谷雨全部牺牲。
作为哈尔滨地下党的领导人,他掌握着很多秘密,有些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哈尔滨地下党最核心的一个秘密,就是打入日军司令部的地下党卧底、代号“大寒”的身份,可是,即使是这个秘密,上级领导也是知道的,只不过知道的人很少,不会超过三个。
但是,有一个秘密,即使是上级领导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只有柳伯钊一个人知道,更准确地说,只有谷雨一个人知道。
那就是惊蛰。
惊蛰不是节气的名称,而是一个人的代号。
他是第一代谷雨安排的一个卧底。
从一开始,谷雨就打算让惊蛰做长期卧底,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启用。
每一代谷雨都会把这个秘密告诉给他的继任者。前面三代谷雨,两个牺牲,一个受重伤被撤出后也牺牲了,他们从来没有唤醒过惊蛰,但他们都把这个秘密保存了下来,他们都希望有一天,能在关键的时刻启用惊蛰。
刚才,柳伯钊在看到那个年轻的警官时想到的念头就是:这个警官会不会就是惊蛰呢?
他知道惊蛰就潜伏在哈尔滨警察厅里。
不过,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对他而言,今天的事儿,只不过是警察厅的一个警官到他店里买了几袋茶叶而已。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个小插曲。
那个年轻的警官叫刘星野,是哈尔滨警察厅刑事科的一个小队长,因为推理能力极强,破过不少大案,虽然年纪轻轻,但在警察厅里已经颇有些名气了,甚至有记者在报纸上报道他的事迹时称他为神探。
一个这么年轻的警察就被冠以如此醒目的称呼,会不会有些过分呢?事实上,如果提到刘星野破过的那些案子时,大多数人都会惊讶不已:难道这些颇有影响的案子真的都是这个年轻人破获的吗?
但是,事实确实如此。
反正在哈尔滨警察厅里,即使是那些最富有经验的老资格的警察,也没有人会认为神探这个称呼对刘星野来说是名不副实的。
总之,年轻的警官刘星野在哈尔滨警察厅里正处于风头正劲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看好他前途无量。
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他有一个代号。
这个代号就是惊蛰。
从第一代谷雨发展刘星野加入组织,到现在已经过去七年了,这期间他从来没有被启用过,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知道他代号的人,整个哈尔滨也只有一个,那就是谷雨。
柳伯钊和刘星野两人互相知道对方的存在,但仅限于代号,其他的情况则一无所知,包括他们双方的真实姓名。两人素未谋面,今天的相见只是一次偶遇。
他们两人下一次见面是在一年以后。